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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四月芳菲】种荞麦

2021-12-27经典散文
[db:简介]


    那天深夜,父亲才到家。他背回了一袋荞麦种。
    这荞麦种是从百里外安徽的一个小镇上买的。父亲回来本是又饿又累,却睡不着觉,坐在院子里抽了一夜烟。这年,这个叫荞麦的庄稼,在淮河边一个叫徐家岗的小村庄落了户。
    更具体地说,徐家岗在白露河的边上。白露河是淮河南岸的第一条一级支流,它边上的徐家岗离入淮口有十里路。淮河一涨大水,白露河就漫天漫地涨。那年大水特别多,一茬子水淹了油菜小麦,二茬子水淹了高粱黄豆,还赖着不走,安安静静地,熬油一般,一指一指往下落。眼看着就要立秋了,大水再不下去,秋季也要绝收。农人的眼里都熬出了血。
    父亲是队长,比其他人心里更上火。他四处打听,听说最迟的庄稼是荞麦,或可挽救今年的灭顶之灾。父亲是雷厉风行的人,他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门,找荞麦种去。他年轻时候做武汉到阜阳的贩运生意,朋友多。他要借助朋友的关系找到荞麦种。他常说,水淹一条线,天旱一大片。走出淮河水淹这条线还能找不到荞麦种?他向着淮河以北的方向找去。
    父亲一去就是三四天,一庄子老老少少都在等着。
    父亲能找到荞麦种子吗?
    大家都相信父亲一定能找到荞麦种子。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挤满了人。都是来看荞麦的人。
    我隔着口袋捏一下,种子麻麻的,有点硌手。奶奶解开口袋,伸手抓一把荞麦出来,吃了一惊。伸头看的人都吃了一惊。都没见过荞麦,更没加过如此丑陋的庄稼种子。三棱,牛粪色,趴倒像一只饱血的虱子。过去见过的种子都圆溜溜、鼓绷绷的,黄的金黄,粉的肉红,满把可爱。看稀奇人脸上个个挂着失望的神色。父亲捏一粒放嘴里,嘣咬开了,说:“看看,看看。里面是粉白的!”能填肚皮的粮食管它多丑呢。一圈子人似乎形成了共识,散去。


    大水似乎把自己熬急了,突然就撑不住了,撤退。半个多月里,水把泥土都彻底浸透,若是等大水落下了开犁开耙,那就正月十五贴门神,迟了半个月了。即使种上荞麦,长满地秧子,也不结果实。
    淮河边上抢天夺时种庄稼,有个专用名词:蘸。蘸,是一种庄稼种法,不耕不耙,趁水没有退去完把种子撒进去,快速地浸泡,破皮、发芽、认根,像旧时写字拿毛笔在砚台里蘸墨水儿。过去蘸绿豆,蘸芝麻,现在要蘸荞麦了。蘸庄稼关键把落水的速度把握好,种子落水不能早不能迟。早了,沤烂了。迟了,稳不住根。有经验的撒种老把式就蹲在水边,不眨眼地盯着落水,一胳膊长的大烟袋一锅接一锅抽,眼看地面还剩“刮皮水”了,烟袋一扔,蘸荞麦去。荞麦是新来的东西,不像绿豆、芝麻好把握,老把式心里也没底。父亲,站满埂看热闹的庄稼人,都配合着估摸时间,最后掐着退水线,还是大胆地把种子撒下去了。
    都心里没底儿,一天一夜,父亲和老把式们就蹲在地埂上盯着。水退下,荞麦种子破皮冒芽。芽白嫩,仿佛经不起天光。第二天,它就上了色。四五天茎变紫,一拃高,真叶两三片,薄薄的嫩绿,心型,或掌型。有了芽就有希望,心里就踏实了。仿佛丰收在望,悬着的心顿时放下。这个秋季会有收成,不会拉白刀。
    父亲调动朋友关系,紧急弄了不少荞麦种子,那一年滩涂地上蘸了上百亩荞麦。从蘸第一亩到最后一亩,拖拖拉拉经历了六七天时间。蘸完最后一亩地,最初蘸的一亩地就可以开锄除草了。
    引种一种庄稼可是要胆量的。不到不得已,一般不会去冒险。那些年,我们队里还引种过粟。粟,来了就叫它“寒粟”。它从北方来的,北方寒冷,凉风吹了还能结子,就给它名字前添一个性状词。寒粟也是补白的庄稼,水淹了秋庄稼,天冷了,眼看就要错过一季,紧急拿耐寒的粟补上。寒粟来庄上早几年,这一年寒粟也补不了了,才拿荞麦来补。寒粟,荞麦,都像是做衣服的补衬布。都知道荞麦是从北方来的,可没给它叫“寒荞麦”。荞麦听起来更像一个人的名字,亲切。庄上就有姓乔的人家。


    蘸的庄稼锄第一遍特别费事。土没翻耕,有庄稼茬挡着。锄地要锄开地皮,锄掉草,还要把茬子兜翻打烂。苗小,茬硬,小心翼翼还不免伤到苗。洪水漫过的土地,挂一遍油淤,很肥沃。肥土上却意外粘附了成团的草籽,添了麻烦。许是都感到秋意了,草籽发芽快,拼命长,密密麻麻裹住荞麦苗。荞麦苗呼吸艰难。第一遍锄荞麦,简直是从草荒里捞出那些幼弱的荞麦芽儿。把荞麦芽剥离出来才发现它茎的红紫,是用来对抗季节的颜色。荞麦被称作麦,麦都很贪锄,要锄三遍以上,越锄越旺。小麦最好锄五遍以上才最丰收。可惜荞麦日子不允许,锄三遍就封满了垅。
    荞麦是稀客,对这片土地似乎很满意,对陌生的农人很配合。你在忙着、乱着、睡觉、喝酒,它都在生长。嫩楚楚的苗,青菜一样。它的茎是空的,碰一下就折了。农人呵护,比园里的蔬菜、地里的麦苗还上心。日夜警惕着孩子的脚,牲口的口。临近荞麦地吃草的牛老远就被警告,路过的牛羊都戴了笼子。生产队看青的人员天不亮就下地,黑更半夜还在地里喊。对待一个客人的态度和热情,上上下下都拿出来了。
    荞麦生长期短,从种子落地到收到场上,前后七十天左右。所以,它很珍惜时光。半个月超过一拃高就分叉,分叉就开花。再分叉,再开花。每个腋窝里都开花,总花絮,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洁白,比过梨花,比过栀子花。佩在紫红的茎上,衬着油绿的叶,很扎眼。花一层一层地开,先是零零星星的开在下面,被绿叶遮着,被茎的紫压着,很不显眼。但开到三楼以上就不同了,那花的星星点点就越闪越亮,开到四楼五楼上去,满眼洁白,迅速地压到了叶的颜色,茎的颜色,像晴朗夜晚的遍地月光。眼睛不好的人早上一开门吓一跳:又发大水了!很快生成了一个歇后语:七成眼看荞麦,好大一片水呀。种了一辈子地的人就感慨,还有恁好看的庄稼花!恁美的花能结粮食吗?
    女子锄地喜欢抚摸荞麦的茎枝,那细腻,那光滑,像细磁一样。茎和枝都分节,但中空,上下贯通。每个节上一片斜展的叶,叶里生一枝。枝也是中空的,枝上有节,生叶开花。茎枝碰断了,簌簌簌地便留下一串水滴,清凉凉的。女子们就很惋惜,以为那是清泪。荞麦的茎枝里都是水?荞麦是水做骨肉的女子?让人想着就眼热起来。
    有一块大地叫抄路地,四五十亩,多少年不管种什么庄稼,都是允许贪图懒惰的人在一个斜角上走抄路,过白露河到临县的期思集上赶集。这年种荞麦出现意外,人们宁可转着走远点,也没人走抄路了。荞麦花的异常美丽管住了人们的脚。荞麦顶部的花都开了,荞麦花到了盛花期,每根枝上都顶着簇簇的白花冠,微风拂动,近观花枝颤动,远看水波荡漾,白波追逐。
    过去秋季有带着大群大群蜜蜂来追小蓼花的人,生产队的多数人和放蜂人都熟悉,会用食物换些蓼花蜜给体弱的老人和孩子喝。放蜂人今年意外地收获了浓浓的褐色的荞花蜜。这对放蜂人来说是意外地收获。熟悉的人路过都会被热情的邀请尝尝荞花蜜。
    荞麦是追赶时光脚步急迫的庄稼,生长快,盛花期也就五六天吧。顶端刚华冠妖娆,贴着根部的第一批花开始谢幕。花朵谢幕也是跑步进行,花瓣几天的白之后就晕了黄,几天的黄之后就很快燥边,卷曲,一夜之间就落了。果实早包在花里,花一落,幼果就裸露出来了。幼果就三棱型,顶尖尾大。人们满怀欣喜地盼望的一茬庄稼终于有了雏形。


    荞麦像秋风的性子,急,眨眼间,说变就变,颜色也是如此。等花一落,茎的紫色加重,盖过了叶子,盖过了果儿,满田的颜色变幻成了紫色调。这很像白露河边上入秋的辣蓼,只是辣蓼的色更火一点。很多年后在一则资料中知道,荞麦属蓼科,吃惊不小。过去只是联想过,却压根儿没认为有这种可能。辣蓼是草,荞麦是庄稼,它们竟属于一科,估计颜色之变是个因素。
    父亲对花花草草本不感兴趣,可自从种上荞麦,他就会经常念叨荞麦的颜色,变化。我想,作为一个庄稼人,一个庄稼人的底层领导者,心里难免打鼓:这善变的庄稼像个传说中的百变美女,能结出好果子吗?一定还有人心里为此不踏实吧?我没听人讲过,但一定会不少。每一件新事物都蒙着面纱出场,荞麦也是如此吧。
    一天,父亲回来说,荞麦是好庄稼,浆是甜的。他本来对奶奶说的,我听到了,第二天我下湾放牛就蹲在田边掐一粒,用门牙一咬,嗞——冒一嘴白浆。舔舔嘴唇,真甜。过一天,看青的老代表就大喊,不许掐荞麦吃, 看得很紧。我想,父亲一定告诉了老代表,青荞麦粒是可以生吃的美味了。
    到荞麦成熟不远,发生的一件事儿让我难忘。那天早饭后三十多岁的田子来找我父亲,说她妈不行了,几天水米不进。入秋了,体弱的老人撑不住的多,有人要拍打拍打走了。往年出现这种情况,生产队允许他们的孩子去田里斩一抱接近黄熟的稻穗,回家碾成米给老人做顿新米饭吃。不管吃多吃少,哪怕嗅嗅,也算吃到新米了。淮河两边的规矩,吃一顿新粮就算多增一岁,到阎王那儿赎减一些罪。今年水稻淹了,新粮就剩荞麦。
父亲喊来副队长,陪着田子到荞麦地里割了一抱即将黄黑的荞麦,揉揉搓搓,先在锅里炒熟,再碾子上去皮,磨成粉,冲成汤喝下。田子妈很快归西了。她是生产队了第一个吃了荞麦新粮离世的人。
    荞麦种在远处滩涂地上,没有人为的祸害。然而却在即将成熟的时候,遭了刺猬。刺猬在乡村被视作绅士,小心谨慎,温文尔雅,一个晚上能吃掉几百个害虫,不祸害人,农人把它当作亲近的朋友。但种荞麦这年,刺猬似乎变得不友好起来,晚间成群结队出来吃荞麦粒。刺猬笨拙,个子矮,要吃到荞麦就要把荞麦茎枝盘倒,吃饱肚子要祸害一片。
    看青的老代表先发现了刺猬为害荞麦的情况,就蹲在田边捉。刺猬多为夜间行动,个子又小,轻轻悄悄,不容易被发现。也可能这个秋天可吃的食物少,成批的刺猬都不知从哪里赶来了,荞麦遭踏得日益严重。父亲就想了个办法驱赶刺猬。办法有两个:点火,敲锣。傍晚,沿着荞麦地边缘的田埂上三十步五十步远点上一堆小火,不远处守候一个人。上百亩的荞麦地边上点了近两百堆火,远望去,火光闪闪,像给田野镶了一道火链,很壮观。刺猬见此情景,哪里还敢不顾生死去吃荞麦?有多日藏在荞麦地中的刺猬不出来,不好发现,只好驱赶,就沿着田墒沟当当当当敲锣。刺猬胆小,听到当当当的锣声就吓得扭着肥嘟嘟的小屁股逃之夭夭了。
这两招很有效,几个晚上一治理,再也见不到刺猬危害的痕迹了。老代表把锣日日提在手上,隔三差五当地猛敲一声,吓得兔走鹰飞。一次,一只野鸡从老代表旁边咯咯飞过,他猛敲一声锣,野鸡一头扎到田埂上,扑棱扑棱翅膀躺下了。其实,野鸡、兔子、斑鸠都在偷偷地分食从未见过的荞麦,当做美食互相传递消息。可惜,它们的梦想刚刚开始,就被笨拙的刺猬破坏掉了。我想这些家伙聚会的时候,一定一致通过一项协议,永久彻底地把刺猬开除出朋友圈。


    开始收割之前,一遍一遍清理稻场。稻场本是打稻打麦用的,这个秋季让给了荞麦。
    割荞麦比预想的简单。它的茎枝本来都是空心的,一皱缩,像纸一样薄,不伤刀口,不费气力,割起来像玩一种游戏。荞麦籽粒很牢固,不像稻麦容易碰撒,用绳子使劲儿扎成捆儿,好大一捆儿也轻飘飘的,担子担起就走,忽闪忽闪的,戴耳坠样。这也是空前的体验。上百亩荞麦两天就割完了,码在稻场边上,选个好日子摊开碾压脱粒。谁知荞麦也不吃打,牛拉着石磙轧了几遍,秸秆都粉碎成灰了。打堆收起来随风一扬,满地黑金子一样。这荞麦真是简单利落的庄稼。茓起来,估摸产量,家家都分到一定量的荞麦。
    父亲从北边请来了他的朋友老孔,让他示范怎么把荞麦变成粮食。老孔在碾子上套上驴子,把晒干的荞麦敷上,一袋烟的功夫,去掉了荞麦皮。用大眼筛子对着柳编的大簸篓一筛,荞麦米哗哗啦啦就落下了,白的粉白,红的朱红。米仍是三棱型。后来就有了谜语:三块瓦盖个庙,里面蹲个白老道。荞麦壳柔软滑溜,收起来作枕芯。很多年以后,我们使用的枕芯还是荞麦壳做的。把荞麦米倒上碾子再轧,一遍,两遍,三遍,箩成粉,雪白。可能水土不服吧,做出来的馍却黑红,糙,很像早年过来的高粱面,不过细品有丝丝甜意。擀面条韧性差,不易成长条。救荒的庄稼填饱肚子为上,也就没人多挑剔了。临过年,荞麦面突然红起来,用它炸的馓子格外脆,吃在嘴里嘎嘣嘎嘣响。于是,诞生了第二个关于它的歇后语:荞麦米炸馓子,黑的脆。用来形容一种女子。
    荞麦没能在徐家岗扎下根。它的面不如大米白面。白露河治理好了,荞麦就默默地从徐家岗回到它老家去了。荞麦来一趟,救了徐家岗人的急,留下了两个歇后语和一个谜语。
    徐家岗年轻的人都不认识荞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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