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炸鱼

你要说我不知足也可以，说我有病也没事儿。反正我现在就想吃小炸鱼。一门心思地想，就像怀孕害口似的，怎样都坐立不安，魔症一般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只顾往前走，小狗来福一路小跑紧追着。有那么几分钟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

这都怪亚荣。她写的《鱼事杂记》里说一个食客用筷子搛一盘以假乱真的木雕鱼，又说请客吃鱼，河里捞鱼，秫面饼裹炸小鱼，递给孩子吃一口却咬了自己的手指，还有什么去东北看鱼化石，看冬天捕鱼，由鱼而诗而画而情爱，而文化，一时勾了我的馋虫来，竟然不可抑止。正是傍晚吃饭的钟点，街上车来车往，行人并不是很多，路旁小店一个个映入眼中，豆腐坊、饺子馆、宏状元、生鲜配送、小超市、美发店！我像个孩子，满大街寻找有炸小鱼的餐馆。

我领着来福走过菜场，呆了一呆，又掉头往回走，也许生鲜店里有，但这一排店铺多是时装，房屋中介和足疗养生类，宠物医院是来福不喜欢的，她已经绕着停在路边的汽车跑过去了，尾巴都是夹起来的，正站在前面远处等我。

好容易有家“湖湘情饭馆”，我没打磕绊就推门走进去。满屋子的食客热腾腾的火锅。服务台旁边站着两个穿工服的女子，衣服颜色不一样，一个紫色鲜亮，一个土色无光，面容也如衣着。我要求看看菜谱，见柜台上摆着一本，迫不及待拿过来就翻。仿佛土黄色服务员对着我说什么，如风过耳。

我细细检视，一页一页翻过去，并没有什么小炸鱼，只有清炖鱼红烧鱼，而且都是大鱼，好容易有一页上的图片似乎是拇指长的小鱼，但看起来像菜里的点缀，辣椒多鱼儿少。我合上菜谱询问柜台里服务员，那女孩从另一边走过来翻到某页指给我看，正是我刚刚看过去的那一盘辣椒鱼。并不是我心里的那种。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几步路到门口就觉得累，推门都觉吃力。

门口等待的来福摇着尾巴弓着腰后退着对我“汪汪”叫，她很不满，也许我让她等候时间有点长，拍拍脑门儿，带着她穿过马路回家，心里仍是不甘……我对着天空许愿说谁今天请我吃小炸鱼我下辈子就嫁给他，然后我只听见一阵笑声，却没人能够从天而降。

去年春天在湘西土家小店见到过一种瘪瘪的小河鱼，腌制的，很香，一口能吃十几条，因为担心有沙子，没有多买，又遗憾像虾皮大小，仅能塞牙缝。亚荣纠正说是炸小鱼，我仍然固执地说就是小炸鱼，我们家就习惯这么说的。

我把来福送回家又走出门，想去超市看看有没有冷冻的小鱼。超市里人声熙攘，人们在收银台排起长队，货架上整整齐齐摆着烟酒糖茶，酸奶饮料，靠墙一溜牛羊肉货柜，冰柜里满满严严，也有包装好的鱼虾，一对一双去了头的大黄花鱼，看起来很恐怖；鲜鱼区有活鱼，似乎罗非，撇着嘴，怪眼晴瞪瞪着，也许想咬人。小草鱼是没有的，长带鱼像布条一样堆在角落，无辜无助白霜嶙嶙。几条半尺多长的大鱼在缸里悠哉悠哉，粉白干净，红鳃红腰线，并不像能吃的食物，缸外贴着标签：虹鳟鱼。但是没有新鲜的河鱼，城市里怎么能有小鲜鱼呢？有也只是沙丁鱼，挤在黑暗的密封罐头瓶子里。

有一年我妈从街门口买到半盆新鲜小鱼。多数只有小手指长短，里面竟然还有虹鳟鱼，红色线条很明显，老家往东几十公里的黑龙潭有个虹鳟鱼养殖场，那种鱼品种珍贵，长相奇特。我和姑姑曾去参观，很久了黑龙潭的水声隆隆仍在耳边回响。

鱼贩子从我家门口过，推着一辆自行车，车后座挂着个鱼篓，篓底儿好多还在蹦跳的小鱼，乱七八糟的品种，白的黑的红的，死的活的混在一起，鱼贩子神情很不自然，说他一大早从河里捞的。哪条河里啊？他往西边北边乱指，说哪条河沟子里都有的。我妈也不再追问，只是把那些小鱼全部包圆儿买了下来。

我已经记不清吃了多少条鱼，或者我压根儿没吃到几条，裹了面的小鱼都进了谁的肚子，我也没了印象，但是母亲派我回家去取了一个脸盆来装鱼，和母亲兴奋地抬臂摇晃着双手，似乎无措，似乎舞蹈的快乐样子忽然就清晰起来。母亲把炸好的半盆鱼放在桌子上，说，吃吧，这下够你们吃了吧?我和妹妹还有小外甥女伸脑袋往盆里瞅，捏一条放嘴里，腾出手来又去抓，吃得兴高采烈。我妈塞给小雨一条，那个蹒跚走路的小娃娃忽然就站下不走了，掰着姥姥的手看还有没有……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家去看爹娘了，虽然每天在微信上都能看到老爸发的拼多多果园游戏，却很少回复。老妈做的好饭菜我都爱吃。夏天回去说给爹妈蒸包子，却是妈和的面，爸拌的馅，我就去了个吃将。我妈炒的土豆丝怎么那么脆呢？顿顿都要吃到才好！我妈说只要她能动就不用我们做什么，让我安心工作，说年纪大了，老了，等人伺候，就不好了。妈说秋天收的尜尜枣放冰箱里都留坏了我也还没回来，她叹了口气。

和妈聊天，顺手往嘴里填各种零食，瓜子、桔子、栗子，核桃，歪在沙发上耍赖，奇怪我怎么吃什么胃口都好好的，不像在外面吃饭动不动头疼屁股疼的不舒服，如果在家住个十天半拉月的就能养胖一点吧。为此而遗憾，说我不想上班去。我妈说你还能跟你妈撒个娇，我们呢，可都是没妈的孩子……我听了不禁瞪大眼睛然后又眯细。

我没有找到记忆中的小河鱼，却想起《海底总动员》里那条鲨鱼，大鲨鱼露出所有的牙齿大吼道——晚餐我要吃鱼——我也要吃鱼呀！可我不能够再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地上耍脾气，即使现在家里真的有鱼，我也不能不顾一切回家去，即使真的回了家，也不一定碰巧就有渔贩子从门口过，何况现在很多小河沟都干涸了！得不到的东西远不止口腹之欲。那条不想做晚餐的小丑鱼终于成功脱逃并找回他的孩子，一条鱼尚且如此，我有什么理由如此放纵自己？

透过美容店的橱窗望去，一些顾客端正坐着，几个美容师站在身后，正在专心工作，娴熟的动作像游动的鱼，忽然看到玻璃上映出一张沮丧的脸，也像一条鱼，却正在被欲望之油慢慢炸干水分，焦香，酥脆，没有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