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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消夏录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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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要杀我的鸡。说是治我爷爷怎么曲张的腿。主意是前院老妖婆出的。跟奶奶说,三棱桃仁塞鸡肚子里蒸,她爸爸的腿就那么吃好了的。爷爷的腿可吓人了,皮下头好多青蚯蚓团着,洗脚的时候,那些蚯蚓扭着打架,把腿上的皮顶起老高。前院的老妖婆要多坏有多坏,枣树开花的时候,我在他们家房后头砸砖,磨红面儿扣饽饽。老妖婆转了来找我们家大人。大人们没在,站在我身后骂。赖我砸他们家后山墙。她骂她的。画圈,圈里再画老妖婆,磕砖角,使劲磕使劲砸,撒砖面儿浇了尿——老妖婆满身流血。

      他们要杀我的鸡。轰鸡,轰院子外头,插上街门,谁也甭想逮。奶奶在屋里叫,给了一把动物饼干。炕席凉飕飕的,绿茵茵一股子新换的纱窗味,一个大象,两只猫,一条鱼,乌龟和鸟。它们身上都有没扎透的针眼儿。“猫吃鱼,猫吃鸟,乌龟驮着大象跑,鸟不飞鱼不叫,全进我的五脏庙……”

      他们要杀我的鸡。我的鸡飞起来,鸽子似的围着房子转,等人走了再回来。我的鸡能上树,树顶最高处呆着,颤悠悠颤悠悠下蛋,每个蛋都是小气球,红的绿的粉的花的,飘飘地飘飘地往橱柜中放鸡蛋的纸笸箩里聚,一个摞一个一个摞一个……

      腥气。腥气。蒸鸡的腥气。光脚跑到院子中,鸡毛,斜靠的盆子底汪着血水。“你们混蛋~~~~”我恨大人,跳脚点着爸的名字骂他。“不兴骂大人,快穿上鞋。”“杀我的鸡,你们混蛋,不许杀!”“不杀,不杀,奶奶揍他,穿上鞋,穿上鞋。”

      他们杀了我的鸡。两只,一下子两只。那鸡,刚会打鸣。

      卖鸡仔的担着棉被圈笼打门口过,攥了压岁钱,一只一只地挑,环着抱进家里,绒绒蹭脸,不大的暖臭味儿。屋外很冷,唧唧唧唧,小鸡在桌腿下,在花盆的缝隙间,在瓜子花生皮上;唧唧唧唧,小鸡能上门槛了,散在台阶下鹐新冒的草芽,唧唧唧唧,东墙下有了它们的窝。

      门掩了一只,体温还在,耷拉着脑袋,怎么拨弄都不睁眼。

      他们杀了我的鸡。两只,刚会打鸣。

      剩下的鸡卧在树阴里刨土。拖着节肠子跑,沾满了土,苍蝇追着飞。

      守着剩下的鸡我不敢进屋睡觉。爷爷奶奶屋里的灯灭了,爸妈屋里的灯灭了。黢黑的院子,香头儿大的星星,枣树的叶子都黑了。腥腥的鸡味儿,逮哪儿叮哪儿蜇胳膊蜇脸的蚊子。

      爸揍人真疼,皮带抽屁股上轰就炸了,身子底下的板凳,板凳下边的屋地,屋地上头的家具与整座房子全摇起来,水雾里摇成晃晃一片白。闭眼睛,身子也跟着摇。肉球似的辣疼裹着,往上跑它跟着,往下跑它跟着,地里钻,也跟着。

      我管不住自己嚎。声大点,屁股就不那么疼。眼泪不争气,嚎不了几声没了。硬挤也没有。那也嚎。混蛋的大人们就会跟小孩逞威风,就会欺负我的鸡。

      鸡窝空了,再也不用每晚去挡鸡窝的门。黑黑的一个砖洞,敞着,洞口长了一群翻白的狗尿苔。

      没了鸡,窝成了摆设。爸动手拆。鸡毛与干粪里,半埋着一个鸡蛋。我不知道是哪只下的,甚至那些鸡的样子都想不周全——黑白花花模糊的那么一群,房阴树阴里跑。

      土蜂吃泥。最爱吃水管子下头的湿泥。撅屁股收着翅膀吃几口,嗖地飞起来,奔它的窝去喊人。东墙根点了一溜向日葵,原来的鸡窝上长出的向日葵最粗最高。向日葵后头的墙上有土蜂的窝。麻麻拉拉的向日葵叶子挡着,不拨拉看不见。立子找我玩,带着他看,要找棍给捅了。我们家的,我的,不许捅。

      蜂窝一直在长。核桃大,桃子大,碗大。来水管子底下的土蜂越来越多。没有湿泥的时候,它们很着急,顺着水管子往笼头上爬,爬爬停停,要去拧开。水池靠着水管子的那一侧,有绿绿茸茸的苔藓,土蜂饿了也吃苔藓。土蜂真有本事,从院子往屋里钻谁都不知道。冷布上不慌不忙地爬,苍蝇才撞玻璃呢,土蜂从不着急出去。筷子搛着往屋外跑,按到蚂蚁窝上。台阶下头的蚂蚁窝不小,总有蚂蚁往出推土粒儿。堆成一个圈,人踩了笤帚扫了,还堆。蚂蚁窝口有不少蚂蚁,土蜂不怕蚂蚁,蚂蚁往它身上爬,蹬了蹬腿儿,一扇翅膀,飞了,带翻了两只,把蚂蚁窝豁了个口子。从道边沟里刨回一棵杏树,带着核儿,立子说不带核儿种不活。枣树阴里挖坑,一人浇了一泡尿,上肥长得快。土蜂闻到尿味,飞过来,在杏树根的土包儿上爬来爬去,一只爬上另一只的背。甬路边上的月季开了大花,红粉慌慌,揪了一片,立子说苦的不好吃。

      我们去东墙看蜂窝,蜂窝又大了,笊篱脑袋似的。土蜂从向日葵的绿叶缝儿里出出进进,显得很忙。屏住气,能听见它们之间嗡嗡地说话。“准是核计着要蜇谁”立子又想捅。他从台阶上抄起笤帚倒攥着,笤帚把儿粗拉拉有点油光。“不能捅,我养的,跟我玩儿呢。”

      前院老妖婆来借砂锅,说这院子里咋这么多马蜂,再蜇了谁。跟奶奶聊天,说窑郑家死人,惊动了狐黄白柳灰,一窝刺猬,在他们家院里都长白了,让郑家老大用铁锨铲了出去,不磕头也没念叨念叨,没两天不就死一口子。

      土蜂窝让奶奶给铲了。没了窝的土蜂们聚在窝印儿处,飞一会儿爬一会儿,几天才散了去。

      没了土蜂窝,立子好像挺高兴。扒向日葵的叶子,看过好几回。一个泥印儿,下两场雨,圆劲儿没有成了花瓜,跟墙哭过似的。

      野地里到处都热。太阳照得到的地方烫脚。林子里的阴凉让蝉一搅和,也留不住人。挨棵踹树,我跟立子挨棵踹树。踹一脚,树上的蝉哑巴了。离不开几步,又叫起来。一人守住一边儿,喊预备齐,往中间踹。立子小成个玉米棒子。踹到林子中间,立子满头大汗,我的眼睛也让汗腌得疼。靠树坐着,谁都不说话,唧————,唧——,唧————,说话也听不见。这边声儿小点儿,那边儿声儿大点,一拥一拥忽悠,跟在窑坑里凫水拍起来的浪似的。

      在窑坑里凫水立子挨了揍。他爸说再去揍死他。

      立子说他在窑坑凫水撒过尿,看着大孩子们一沉一仰喝了吐,我们偷着乐。窑坑西边的砖窑早没了大人。墙挺高。七拐八扭连着,墙底下是大窟窿。大孩子爬上去追着跑。兜了土块比谁扔得远。

      砖窑再往南是铁道。爬过大沟能上跟前去。巡道的看见小孩就轰,就跟大孩子瞧见猫就追似的。拉人的火车有好多小窗子,拉货的没有。砖窑上看,火车如虫子爬。凑近了瞧不清,哐当哐当,风大噎得慌。火车道两侧的树太多了,抬眼瞅,一条儿天,一条儿天底下亮着一条火车道,车来,天就堵满了,车走,天就空着。火车道边上的树丛总能看见大花鸟,蹦着飞,抱住一棵树啄,笃笃笃,笃笃笃,啄下好多木屑,追,可从没逮住过。碰见过一只死的,爬满蚂蚁,眼眶空着,毛好看。踢了踢,翻身露出一团花花白蛆。

      火车道的干沟里有好多马舌头。长得跟屋门上头的壁虎似的,跑起来老快老快。院灯开着的时候,壁虎从椽缝儿爬出来,隔着灯罩看虫子往灯上撞,抽冷子逮住吃。饭桌支在院子里,人在灯光里吃饭。壁虎在灯影里吃。吃饭,总挨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抽上一筷子。敲碗不行,剩米粒不行,拉拉汤儿不行,快了不行,慢了不行,藏块烙饼喂蚂蚁,不行——大人太可恨,总是找茬儿打小孩。

      立子喊我跟他去拿冰。坡道口儿一站,冷气往里吸人。好深好黑的冰窖。木板上铺着草帘子。几盏小灯儿不怎么亮。立子他姑父穿着大衣鼓鼓囊囊,凿碎了一块冰,往篮子里装,提了提,又倒出点。他前,我后,搭着往家走。篮子那么沉。凉气飞在脸上飕飕儿的怪得劲儿。到他姑父看不见,找地放下。掐蓖麻叶铺地上,攥石头砸。他含一块,我含一块。

      篮子湿了,滴水。砸在脚面上,一凉一凉。凉鞋里和了泥,脚缝儿里挤着,滑。反正也不着急,慢慢走,越走越轻,画了一路滴答龙。

      “立子,拿冰去啦,给奶奶一碗。”路过家门口我跑回拿饭盒,立子等我,让老妖婆看见。捏个锥子,老妖婆盛走冒尖一碗。锥子插在冰上,回来取锥子,老妖婆给了立子一块绿豆糕,顿了顿,也给我一块。

      爸买了黑蹦筋儿西瓜,水桶里泡着。晚饭的时候换了两桶水。吃完饭,我抱,又滑又沉,膝盖顶着才放上桌子。攥着刀,奶奶片着来了一刀,用切下来的皮擦刀。一个瓜切开,摊了一桌子。

      老妖婆过来串门。奶奶递她一块。

      拿着跟奶奶说话。直到起身走,也没吃。说是给外孙女拿回去,外孙女来住姥姥家。

      老妖婆的外孙女总坐在门里头那丛指甲草后面。粉的红的指甲草儿,晃啊晃,好像开在她身上。下了雨,老妖婆门口存水,蜻蜓在水上飞呀飞呀飞,在红得晃眼的晚霞中与自己的影子对撞。我跟立子挥着扫帚逮,嘴里指缝儿里,夹满了。老妖婆的外孙女站在门里,不跟我们玩儿。“出来呀,逮了给你。”

      咣当,街门关上了。

      野地里的黄瓜架软趴趴,有了黄的,看青的看得不严了。揪了吃,酸。畦埂上的萝卜还没起个儿,缨子挺长,剥了皮没鸡蛋大。死辣死辣。坐台阶烫屁股。纸片咬个窟窿穿上线儿招蝴蝶,小棍一挥,纸片兜圈儿,菜畦里的蝴蝶多老远追过来,傻跟着。逮住也没意思。招着跑,看谁招得远。老妖婆的外孙女站在街门外瞅我们。“过来,一起玩儿~~”

      转身儿走了。

      “前院那个谁,出门做了贼,警察追着打,挨了一大锤~~~”我跟立子站我们家西房顶儿上编歌儿,小声嘟囔,嘟囔着,觉着好听又解气,蹦着比声儿大。“前院那个谁,出门做了贼,警察追着打,挨了一大锤~~~”

      “前院那个谁,出门做了贼,警察追着打,挨了一大锤~~~”

      晚上又挨了揍。房顶子掉东西,顶棚砸了大个窟窿。

      睡得迷迷糊糊。拍街门,有人喊奶奶帮着做装裹。前院老妖婆死啦。凉席温吞乎乎,汗味和草味儿。

      前院进进出出好多人。我和立子不敢进去。

      我们去供销社,看看来了新小人书没有。老妖婆的外孙女递着钱买糖,说是给姥姥吃,她姥姥睡着了。

      那一年的秋天我上了学。二年级的时候,认了不少字。

      路过前院,能读出他们家墙上那些模糊的字,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什么——还是有个不认识,查了字典,也没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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