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女人
2021-12-27经典散文
[db:简介]
村里的女人
一、
她没有名字,从哪里嫁过来我也不知道。打我记事起,她就不断变换着名字。她生过十个孩子,八女两男,都活着呢。后来她的儿子当了村支书,人们忽然自动放下了旁的名字,叫她杨成妈了。原来的素敏妈晓萍妈啥的,就都不怎么用了。我们村的女人皮实,谁还拿生孩子当个事啊。哪家男人多宠女人一丁点,也会被数落。不外乎说金圈银圈啊谁不会生个孩子啊,还不是和鸡下蛋没两样。有婆婆有娘家妈也不成,地里活计睁不开眼睛,没人金贵你。乡下的院子习惯于猪圈紧邻大门口,都是女人拎了泔水桶出来喂猪。拎干水桶的女人没有腰身没有样貌,包着辨不出颜色的围巾,总不过是红的染了土色,绿的也染了土色,那日子灰头土脸的,孩子们都是滚着土泥嘎啦长大的。喂猪的女人右手拎着桶左手拿着瓢,瓢里是磨碎了的麸子面什么的。趴在圈门上给猪添泔水,寡淡的淘米水上漂着几片菜帮子,女人全靠着瓢里的麸子面引逗猪的胃口。撒一把,再撒一把,猪吃光了那些能逮住的捞起的,仰头看。
我就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见刚出月子的杨成妈,我管她叫老奶。我觉得她是神奇的,她家总是人来人往。我说老奶你喂猪呢,她说葵花放学了啊。我多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许多年来都是浮肿的,脸上皱纹丛生,嘴角边布满深刻的竖纹。她有八个女儿,两个嫁往外村,其余的遍布我们村的赵钱孙李。杨成妈在儿子做了村书记之后也没见张扬炫耀,还是一如既往的猫月子生孩子。她和杨成媳妇一起大了肚子被公社计划生育的车子拉走了,儿媳妇月份太大了,婆婆身子太弱了,都不了了之的回家了。婆媳俩都生的男孩,叔侄一起和尿泥偷瓜果举着玉米秸秆打架玩,风一样的长开了。
牛车嘎悠得慢,村子外围的土路上有蓬勃的车轱辘菜,可以当猪草挖回家。有几个坏小子堵门口唱:车轱辘菜包饺子,你妈生个胖小子,会爬了会跑了,你妈肚子又有了。我们村的人爱给人起外号,小孩子们背地里叫杨成羊卵子。人们世世代代都倾向于用动物贬低人。有一天我在村里闲逛荡,听见杨家叔侄大哭,高声骂着别的孩子:你是羊卵子,你爹是羊卵子。好多孩子哄然大笑,杨成他妈靠着猪圈门,眯缝着眼睛看着那笑容有些慈爱。在村里人看来,羊卵子是杨成家的专利。在杨家叔侄的心里羊卵子是世间顶恶毒的话。多少年了,我的心里总闪回这场景。遍布村里的杨家姐妹,那些亲家那些连襟千丝万缕地稳固住杨成的村书记位置。那里真好啊,山墙上有青苔丛生,门楼挂脊飞檐烟囱,贫穷的山水滋养干净的野花。
二、
我小前儿,村上人都穷,肚子总处在饥饿状态,干过很多想来羞愧的事情。我们村的庆元,我给叫叔。他爹八个儿子,他娘据说是大肚子病没的。人们说起都会说浮肿,缺吃少喝什么的。他家三间旧宅东摇西晃,捉襟见肘的日子里,就这么都混上了媳妇儿。庆元是老大,穷字一把毒药早就入了骨髓呢。我记忆里庆元是没一句实话的,坑蒙拐骗偷都信手拈来。庆元媳妇儿叫寇琴,村里老人儿言语起来也说寇琴几句好。说结婚前儿就知道花枝子插上了牛粪。关键是庆元担不起一句好牛粪啊。
嫁鸡随鸡的古训自是有道理可言的。那时我们村民风纯良大有夜不闭户的古旧风尚。间或有人叨念河湾子黄瓜少了几根,七月的麦黄杏昨晚丢了些,私底下大多怀疑庆元。因为新娶了媳妇儿怀了身孕,吃个新鲜也是有的。日子久了,也觉察到庆元有手黏的毛病,慢慢的一传两两传三,三五一十五四七二十八,相邻们开始提防了庆元。开始是块八毛,然后是三两块,庆元和他的媳妇欠了满身的饥荒。庆元媳妇也是做脸儿,一口气生了三儿子。挨着肩膀的三个小子,任谁也是不好浆养的。俗话说得好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我家也一样的穷,但我娘手巧,缺颜短色的岁月被娘缝连补缀得还能顺过眼去。庆元媳妇寇琴经常找我娘唠嗑儿,捎带着从我家园子拔几棵菜或讨要一块咸罗卜。我娘过日子不抠索,对人比较大方,但凡开口的一般不会拒绝。谷雨前后寇琴来我家要粘高粱杆儿,被我父亲直言拒绝讪讪地走了。我一进大门口就听见父亲说:你大嫂子应承的,让她给你种去,这是我架黄瓜秧用的。
也说不好庆元到底做下了什么恶事,蹲了好几年班房。留下寇琴和仨儿子熬日子,名声更是越加不好,以至于后来很难从哪一家再摘借到什么。我们村也有四五百户人家,说起寇琴来,那一瓢米半斤面的事该是家家都有。寇琴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手拎着干巴瓢,跃进式头发不干不净的打绺,被风吹得泥一半土一半的飞扬。她一进我家院子,就喊大嫂子,我嘴巴快,立马对娘说,妈庆元媳妇又来借东西了,不许借给她。
后来终于熬到庆元出来了,面黄肌瘦想来是终年少光照吧。慢慢的村里人都说庆元得了不治之症,干不了重活儿。我们村不知道是谁就好给人起外号,他家郭姓,大小毛孩的都喊着:大郭岔儿小郭岔儿。不到一年光景庆元就撇下娘四个走了,我看见寇琴哭得昏天黑地鼻涕眼泪的汪洋纵横。我想家庭就是个圆,再穷也不要有了豁口。那剩下一方连着小儿碎女真就再难苦度日月了,村上的叔伯大娘们见着寇琴的哪一个儿子,也会半个馍馍一碗饭的喊过来吃上一顿。
没了念想的日子终不能久长,不间断的有人给寇琴说媒。后来某一天喇叭里广播一条通知,说寇琴要嫁人了,是五十里地以外的某某村。人们竖起耳朵听这条消息,关键是后半部揪住了全村人的心。喇叭里说寇琴在供销社边上的大队部呢,素日子里娘们姐们有个摘摘借借的,今儿个一并做个了结。仿佛逢了盛大的节日,人们蜂拥而至将大队部围拢个水泄不通。我不知道具体细节,只是听说不论米面油盐一色的折合成价。三五块,三五块,三五块啊三五块,一上午没得消停。那天寇琴穿一件水红的中式盘扣上衣,光头净脸敛了以往的粗声大气也没了上门摘借的低眉顺眼。
寇琴出嫁了,带了三个虎狼样的儿子。我们村着实的消停了好一阵子,我娘偶尔会说,也不知寇琴过得咋样了。
三、
在我们村,女人们不金贵,像一茬一茬的死不了花,蓬蓬勃勃生生不息。我妈早年间有子宫脱垂的毛病,她说这叫掉油葫芦。需要停下手中的活计,用热毛巾敷上一阵子会缓解。然后再去干活,手提肩扛的毫不吝惜自个的身子。某一年她们蹬墙上树在平房顶上簸簸箕,簸豆子簸花生,簸一切可簸的吃食。村里人家几乎是房挨着房,一边簸簸箕一边唠嗑两不耽误。小芬妈在房上喊我妈,听起来特别邪乎,葵花妈你赶紧过来看看,这是啥,我妈爬下矮墙穿过栅栏再登上墙头上去看她。哈哈大笑骂(此处略去一句乡间俚语)她说,这不是你的节育环嘛,这都不认识你可真能个。
我们村往北一片荒原广袤无垠,燕山在那里打了个盹,形成一个避风的山口。我母亲姓侯,我不以为她是这个村里的女人,她是镇上的女人,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父母离世时她才15岁,被哥嫂做主嫁到我们村。因为不会生育离了那户人家。六十年代为成分论害了她的一生,听说她的户口拿不出去,几次去拿都被一个叫王柏川的管事干部训斥。说她是地主的大小姐,要嫁人也不得离开这个村,想迁走户口想都别想。食堂听了王柏川的吩咐,也不给她打饭,她觉得这条小命怕是保不住了。有人出主意,让她在本村再选一户人家嫁了,不就是过日子嘛。她心想自己一个半残的身子,没资格挑三拣四了。她便又嫁人了,是村里团支书,比她大九岁。介绍人说只要是吐口了当天就能去食堂打一份饭。人的一生总有几个节骨眼让人不由得不低下了头。一个开怀晚的女人是没地儿辩解的,好在上天终于开了眼,27岁那年生了一个丫头,紧跟着四年头上有一个小子,又过了四年又是一个丫头。她在村里是拔尖的女人,做得一手好饭菜,有眼界有撒放。遗憾的是夫妻不和睦,他俩不是一路人,鸡飞狗跳吵了一辈子。我们村的黄土埋葬了他俩的恩怨。唯一能往一股绳上使劲的是他们都深爱着三个孩子,我是他们引以为骄傲的大丫头。
母亲不断的想要离婚,却是每一回都步履沉重的返回。她说我们三个哭天抢地的拍着木格子窗户喊她回来,她说没人因为给三个孩子的女人拉帮套。村里时常有人来我家找她读信回信,在我们村我父母都识文断字,是极为难得的。我三四年级时就显露出了语言天赋,也会给别人代写简单的书信。我父亲是十里八村的秀才,一手好毛笔字上得了红白喜事的大台面。
后来我明白了,不是两个好人就能够相亲相合的过日子。
四、
我们村有几个女人的名字,我忘不掉她们。凤兰,李桂凤,徐苏和,徐英,她们和我妈同龄,经历却是千差万别。凤兰是本村的,招的养老女婿就因为人家有力气,山墙外的劈柴成堆成垛的烧不完。凤兰大儿子外号叫大绵羊,很蔫,不擅言谈,我三年级的时候回我们村小学做了我的老师。他面子矮,人前说不了话,未曾张嘴先脸红。我的锋芒就在那个时候显露出来了,带着同学们读课文背课文,嘴茬子很是厉害。我同学里有一个是绵羊老师的妹子,叫二英,人混骄骄的四六不懂,又笨得掰不开缝隙。前几年有政策给曾经被辞退民师养老保证,每一年工龄20块钱,绵羊老师过来找我打证明,表述起来也是结结巴巴的脸红。我想起他的妹子二英,撒泼耍混的骂他,一个标准的乡野泼妇。李桂凤长得好看,命运太差,七个儿子没有闺女,风闻她为了要个闺女换过爷们,却是不能如愿。有一回我回村里办事,遇见李桂凤拎个蛇皮袋子捡矿泉水瓶子,她停下来打听我妈的近况。我坐在李桂凤身边,叫她姨,听她说一个月也能捡二三百块钱。村里人都知道她和她家老头分房分灶分着吃。
我们村还有一个女人,也是早早的过世了,我发小的母亲。瘦弱矮晓,总是眉头紧锁,像是一辈子没有个欢气的事由。我常去她家找我发小玩,见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灶台上,蹲着端着一碗看不出模样的菜饭混合物,往嘴里扒拉着,吃的样子也是没滋拉味的。她不怎么说话,话都让她家老头说了。她家老头有个外号叫刘花子,是个知天文晓地理的人,忍饥挨饿的年月他在村里管灰窑,一辆二八自行车东一趟西一趟的很是神仙。还没到日子好过,刘花子就撒手人间了,干干巴巴的老太太几个孩子这三天那五天的打游击。我发小离婚带着儿子过,也是凄苦,便接来了亲妈一起热闹些。可是拆迁了,两个儿子都来争抢一个娘,你扯扯他拽拽,眼看着老太太一阵风都能刮跑了。后来我发小说,娘还有口气的时候拉着她的手舍不得,硬生生让儿子拉走了。
我妈还有一个好姐妹,是邻村紫峰驼的刘彩云,我至今还有一张她们俩的合影,明眸皓齿脸庞浑圆。有故事的刘彩云因为不是我们村的,但她的大姑姐在我们村,也时常有走动的。我小时候很仰慕她,她浑身上下偷着干净利落,尤其是牙齿,有略微的白光闪着。
谁都有那闪着光芒的好岁月。在光阴的河流中打捞旧事,那旧事早已不是先前的模样。润了色包了浆,加了怀念的金丝银缕,看上去更华美了一些。那些贫穷的内质,被轻松的包容了忽略了。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