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羊头泉畔哭泣
我与羊头泉仅有一面之缘,却始终对它念念不忘。暂居木垒,这静谧小城于我纯然陌生,走哪看哪,俱是稀奇。我是地道的南方人,如今跨越几千公里,到天山脚下。雄奇大漠,巍峨雪山,以及风光无尽的麦田、草场等,像劈头闪见的惊雷,予我强烈震撼,叫我下笔亦生出分外的胆气。
但,偏是羊头泉,好似一点微光乍现,当时一场匆匆而过的遭逢,我眼睛所到地方极其有限,可谓走马观花。但后来,我常常在恍惚走神中,飘然回到羊头泉畔。它与我似乎有种难以说清的缘分,在意念冥冥的幽晦之处,它的形相愈来愈清晰,且在内心涌现时,总唤起我那忧愁与温柔相混杂的难言情绪。如今,我终于要写到它了,提起笔来,又是怔然半晌。羊头泉啊……
四月末游老羊头泉村(属白杨河乡),从县城一路南行30公里,大路平阔,沿途新绿正晴。从车窗外看白杨河乡,崭新小巧,正如它的名字,气质飒亮。车行渐深,路旁平整房屋渐少,到驶入褐色山中,眼前景象忽而大变,崎岖阒寂,满目黯黄。当一排青榆在风中轻扬,太阳颤微微地照在地上,在人眼中夯起一缕黄土黄沙。好像志怪传奇中的荒败村落,时间的流逝悄然变得缓重,蜿蜒山梁及其上的低矮屋舍,透出沉沉古意。走在土路上,忘记了年代与日月,北魏或中唐,亦或悠悠前朝皆在了。我四下胡看,脚步放轻,恨不得连目光也放轻,唯恐视线过重,碰到哪里,磕坏什么。
老羊头泉村绝非远僻之地,去白杨河乡的路途方便也近。但它好像飘零人境外,是避世的去处。这里一草一木都极粗硬,透出一股老练泼辣的劲儿。斜乱的房屋中间土路横穿,像是一行行潦草的归隐词。日头厚实,倾泻于一扇破窗上,窗内便有鸟雀飞出;重重泼向杂芜丛生的庭院,空气中似溅起盐粒。村巷间哗然通亮,却透着静气。土墙剥落,连搭在上头的一截阳光也是陈旧的。站在墙外稍踮脚,便把一户人家收进眼底。冷灶积灰的厨房,空荡刺鼻的鸡栏、羊圈与马槽,以及闲扔在门边的红柳扫帚,粗糙泛白的晾衣绳……我东游西荡,见不到人。同行的县上干部告诉我,如今村里只剩两户人,其外都迁走了。听说之后,再看黄梁灰屋,忽有几分动情,好比看烟火人事褪净后的尘世景象,又好比远行而来的人,听说去年这里花枝繁盛,今时来看,树已枯败。于是对树空叹,对世上的花也有了别种念想。
村子依梁的走势造屋筑墙,颇像陕北塬地一带。沿坡斜走,登到梁上,是一片空地,空地中间长有一棵古槐,枝密叶浓,阴影很淡。旁边不远,立着一块笨石。又是干部跟我讲,传说此树通灵,是观音化身,久远时候村中妇人不孕,便到树前求靠观音,竟然百试百灵,真是阿弥陀佛。而那石头并非别的,却是观音的甘露瓶,落入肉胎凡眼中,只把它看作丑石了。观音不直接显灵,要通过石头间接普渡,那些愁苦哀怨的妇人冲槐树拜了三拜后,再虔诚轻抚石头三下。转回家中,不出三天,肚内闹喜。民间这类故事不少,但在漫漫黄土烈日之下,望着脚下寥落荒凉的村舍,我只觉得这故事蕴意可爱,恰与深长悠远的人世相配。它讲的是人心的善,试图圆满平常人的遗憾,极力促和世间的欢喜,信它亦是善,因它使贫瘠生活生发出了情味。
就在槐树东面,有汪静水,远看蓝光粼粼,想是倒映了天空的缘故。但走近后,水依旧明蓝如镜,我不禁怯怯,退远几步凝神细看,开始浮想。这样好的水,理当是与青山相宜,要从蓊郁清湿的林中涌出,或者嵌在软草茸茸、云光掠影的草原边际,怎么会到这里?这片土燥尘腥的荒凉地界,这座人去屋空的破败古村。偏偏是在这里。我想不通。
干部微笑对我说,它叫羊头泉。
羊头泉在当地有“神水泉”之称。一是它一年四时从不萎退,碧波漾闪;二是病人喝了,有健体强身之效;三是此泉水温宜人,遇冬变暖,逢夏清凉。羊头泉村从前的村民中有不少长寿老人,据说与饮水于此有关。我们一行人特地走到泉下方、清水涌流的小渠处,屈身用手捧着,喝了几口,竟有一丝甜味,甘凉沁人。
坐在羊头泉畔,周围无树无草,稠密光线照得黄土愈黄。没有田园牧歌式的幽郁清越,它是平旷荒辽的,土梁上的村庄朴拙静寂,只有漠漠的风来了又走。就像一章文言小说,拿在手里是残篇断简,还未看到故事如何起头,中间多少曲折婉转,亦一概不知,只剩结尾可读。而旧式小说,结尾便是西风残照,岁月无尽了,仿佛回到生命的原始状态,什么都未发生,一切皆可开始。羊头泉竟有此种“曾经沧海”的气象。
我安静地坐着,看水,水清得不像话,看天,天极高远。再看背后杳无人烟的小村,端的是万事俱息,蕴味深长。当时身临其境,看着心内一动,来不及多想。后来,断断续续地回忆,直至最后掉入回忆的网罗中。再念及当时,我怆然欲泣。
中国人的乡愁,具体到个人,都是脉脉含情。故乡山水,异常亲熟,纵使走遍天涯海角,也难忘回乡之路。那条路上清晨或傍晚的气息、乡邻声音和方言味道,都是穿针的细线,点点滴滴,缀连成人心底最私密缠绵的故乡图景。
除此私情之外,中国人亦有大乡愁。那愁思表现在文化上,可从上古诗经追溯到唐诗宋词,古往今来多少诗人,写春夜秋月,江水东流,那不仅是诗人的春夜与秋月,亦是中国游子所共有的。诗人午夜梦回听到的幽邃深水,在无数辗转浪途的游子耳畔轻徊。
人踪渺茫的老羊头泉村,就像是中国人乡愁中最苍凉的底色。那些少小离家,把青春年华在异乡城市漂泊耗尽的人,他们因营役生计,亦或理想抱负,有家难回。每每举头望明月,终叹月是故乡圆。他们或许常在暗夜无人时候,对月发愿,待到功名夺立,一定衣锦还乡。但孰知在世功名是求不足,立不尽的,而那梦萦魂牵的八千里云和月,年复一年,终是斑驳陈旧了。不闻鸡犬声,阡陌俱无人。浪荡尘世大半生的游子,重回故土,田园却早荒芜。这是最痛的乡愁,是中国人精神深处最凄惶苍茫的孤独之一种。
穿梭于浩瀚人世,回乡之路何其漫长,疲惫中于半途停驻,有时不过是暂歇一宿的客驿,有时却是几十年的人生。所以,每个游子生命中都有一站“羊头泉畔”,与它偶然地照面,却被唤起最深的乡愁。而每个游子,都曾坐在羊头泉畔,不为赏景,是为哭泣。为遥远故乡一哭,为漂泊于世而哭,为旧梦,为前尘,放声一哭。
人生天地间,幸好有羊头泉畔。哭完之后,且再上路。此去人间,余生亦不过是条回乡路。即便行至半途,死亡到来——正好,不必再忙,我可提早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