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套
2021-12-27经典散文
[db:简介]
三个细白的青花瓷碗,碗口微微向外张开,像三朵矜持的白莲。
一个碗壁上粘着饭粒,碗底有小片浅酱色菜汁渍和零星米粒,那是儿子的碗。儿子吃饭总是草草了事,碗边有筷子匆匆掠过的划痕。一个碗里面剩半碗米饭,从中间齐齐劈开,像半堵悬崖一样,半边空了出来,看得见碗底,那是老公的碗,他不太爱吃米饭,也不大吃菜,剩下的半碗米依然颗粒分明,莹润如玉。那个空荡荡的碗,是她自己的,她从父母那里继承对粮食的敬畏和爱惜,她的饭碗和菜碟永远吃得最干净。还有一个深棕色的小木碗,乖稚如小号化缘的钵,是小女儿的碗。
她喜欢瓷碗,特别是青花瓷,她喜欢青花瓷的清新雅致,沉实细腻,似乎它里面盛放的日子也是贞静和安恬的。但小女儿打碎了几只瓷碗后,她只好给小女儿换了木碗。小女儿吃饭的模样很贪婪,每次吃到最后,都要把饭碗高举起来倒扣到脸上,只能看见一瓣嫩红的小唇在碗边啧啧翕动,香甜无比。
有时她甚至想,小女儿告别鲜甜的乳汁,最初尝到五谷杂粮苦辣酸咸诸般味道,一定是味觉既新鲜又奇特的一次冒险。小孩子柔软敏感的嫩舌,慢慢地在各种食物之间试探,区分,接纳,摒弃,及至惊喜,热爱,终于不再只纠缠于母亲怀中,沉溺于温热乳房,是食物打开了一条通向缤纷世界的通道,让她们开始转身,从母亲温软的臂腕跌跌撞撞走向饭桌,走向五彩生活,走向多味红尘。
她把碗摞成一摞,筷子收拢一起,把不锈钢盘子里清淡的漂着菜叶,或油腻如河道底部褐色淤积一样的菜汁混在一起,倒进垃圾桶里,然后把盘子和碗摞在一起,放进洗碗池里,旋开水龙头,看一股拇指粗细的水泛着泡沫,亮晶晶地从碗里升起,涨满,又从碗壁四周漫溢出来。
这是她每天固定不变的工作,择菜,洗菜,淘米,做饭,盛饭,等着一家人吃好,收拾碗碟,洗洗涮涮,一日三餐,像闹钟一样精准,从不懈怠。有时候一家人出家吃饭,减省一餐饭的工序,她还会在某一刻惶惑,仿佛漏掉了什么重要事情。生活,多像这流动的水啊,虽然东溢西溅的,却总能把她的心装得满当当的,她也就无暇顾及那些溢的和溅的,流失的和逃跑的,她的心只在这碗里。
一天之中,她最快乐的时刻,是洗碗的时候,听水流的汩汩声,听青花瓷碗盘相撞短促清脆的叮当声,听玉白的筷子在手中搓动,如骨牌摩擦的光滑辗转声。她在大学的时候学古典器乐,对各种声音都有自己独特的感受。
比如笛子,她觉得适合沙漠里听,大漠风沙的粗粝,刚好衬起笛子丝绸一样悠远清凉的声音。那是一种反差和惊艳,宛如漠漠黄沙里,站着一位衣袂飘飘的红衣女子。
比如萧,适合有月亮的夜晚,隔着花墙听,那柔婉如水的声音便会像月光一样,攀着花香静静漫漶在心里。
比如二胡,适合小胡同,花白胡子的老人坐在门口掉了漆的硬质木椅上,驾着二郎腿,微眯双眼,神情凝重而专注,前仰后合拉上一通。周围几个年纪相仿的老人坐在日影里,闭着眼睛,随着咿咿呀呀的声音摇头晃脑,仿若着迷一般,人生况味便如炭火烤肉,一层层洒了盐、孜然、辣椒、胡椒,曲曲折折,幽幽细细,透出呛人又诱人的味道。
她其实最喜欢古琴,她觉得那是古典气质最浓郁的一种乐器,它的每一个音色里面都住着一个阴郁孤高的灵魂,从不轻易出来。想弹好古琴,人和琴必须是相通的,必须用灵魂互相唤醒,确认,彼此观照,息息相印,然后才能在心灵的合鸣里互相交融,共生,从心所欲,抵达一种古意苍然的幽微之境。毕业的时候,她弹奏的古琴曲《关山月》,导师给了很高的评价,虽然还达不到人琴合一的境界,但至少她的心里住着一架古琴,每一个音符都是走心的,有她自己能抵达的最深的懂得。
只是后来,嫁给他以后,笛子、箫、二胡和古琴,这些曾经占据她生命中完全比重的部分,慢慢被挤压成薄薄的影子,尘封于心湖某个森森的角落。
其实婚后大部分时间,她是满足的,老公在外面挣钱养家,儿子和女儿都继承了父母的优点,长得又美丽又聪明,她只需每天收拾好自己和家,然后等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回来,给他们做饭,盛饭,然后看老公伸直了双腿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手机,一边用牙签扎她切成小丁的各种水果,看一双粉嫩儿女在屋里追赶着笑笑闹闹,偶尔扑到她怀里撒娇。嗬,她会有一种被幸福融化的感觉,她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化成这屋里的一粒尘埃,也是幸福的。
她有充足的时间逛街,做美容,看电视,不用为了淘宝上某件心仪的衣服或首饰扣扣索索,犹豫不决,她从菜市场拎着活蹦乱跳的鱼虾回来,邻居们总是一脸艳羡的表情,夸她命好,有福,那些声音在她心里一漾一漾的,像快要满溢出来的幸福。
偶尔会想起她的古琴。当她擦抹油烟机和灶台,把手伸进漂着一层油花的水中,用手指转动碗盘看水池里水光波荡,她会想起清凉的《关山月》,在李白“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诗句里幽幽升起,在她久远苍古的琴音里微微颤动……,她的手指转交替着,抹、挑、勾、剔,吟、猱、注、唤,她的思绪飞扬着,在关山的风霜和清泠泠的月亮之间神游,她的耳朵沉醉着,那些简短的,不连贯的,局促的碗筷声音似乎慢慢有了节奏和旋律,在向古琴一点点靠近。彼时,她的心空阔如古琴槽腹,和声音有愉悦的共鸣,吟哦,时光便也一丝丝沉静下来,如水池里薄而微凉的簟纹。
后来,碗盘里多了木碗、不锈钢盘子,声音更芜杂,尖利和响亮了,但她似乎也慢慢习惯了。
很偶然的一件事情。上周,女友打电话邀请她去人民大剧院看演出,那是一场全国巡演的“弦上飞歌”大型民族器乐演奏会。这种小概率事件在她的生活里很少见,她破天荒为自己放了一次假,晚上没有做饭,打电话让老公接两个孩子放学,她和女友早早买好票,候在富丽堂皇的人民大剧院门口。
晚上十点钟回到家,她的情绪正如大海上迎风的青帆,鼓涨而饱满,装着飘飘欲飞的某种激动和兴奋,蓦然看见老公黑着脸坐在沙发上低头看手机,两个孩子扑上来抱着她的腿说饿,她赶紧钻进厨房,手忙脚乱一阵忙活,端出三碗方便面,碗边卧三个白圆的鸡蛋。
那晚,她失眠了,她听到老公和孩子,桌椅和沙发,厨房和灯,地板和电视机安祥均匀的呼吸,她听到空气里每一粒尘埃幸福酣畅的梦呓,她却怎么也睡不着。算起来,应该已经有十年没看过这样的演出了,十年,她的器皿被生活的醅酿一点点注满,密实不透,可封藏在心底的有些东西还是在这个夜晚咕咕嘟嘟泛出泡泡来,晶亮而诱惑地向她眨眼。她觉得她在人民大剧院璀璨的华灯和深幽的空间里重温了一个华贵酣沉的梦,她身体里住着的古琴被唤醒了,一根弦一根弦都不安分的跳宕着。
老公专门给她买了简帛的衣服和鞋子,是她最喜欢的衣饰品牌,表达那晚的歉意,还给她买了一双韩国加绒保暖的洗碗手套,叮嘱她洗碗的时候戴上,要保护好双手。他甚至拉起她的手,动情地亲了一下,她急急地抽出手,看着自己早已不再纤细白皙的手指,羞愧的有点脸红,心里似有某种东西訇然瓦解。
再洗碗的时候,她试着戴上手套,细细滑滑的绒,有丝一样柔软的触感,手在里面很温暖也很舒服,有被捧起来的宠溺感,也有被罩起来的安全感,那些饭粒、菜叶、油星、渣滓,都被手套客气的拒绝在外面了。她旋开水管,水冲在手套上,不凉,不溅,只剩钝钝的触压感。她试着拿起碗和抹布,旋转了一下,却发现那种弹古琴的感觉找不到了,她的手指忽然失去了灵活,默契,合谐和呼应,失去了在流淌的水声里旋舞的诗意,它们彼此隔离,茫然而笨拙,迟钝而犹豫,连旋动一个圆都磕磕巴巴,涩滞难行。那些碗,盘,也在一种疏离地抚摸里,发出一片喑哑杂乱之声。
她有些难过的停了下来,原来,所有的秘密,都在这一双手套里。是爱人送来物证,告诉她,以往的生活是加了绒的,幸福是加了绒的,她听到的琴声也是加了绒的。他给她的爱,不过就是一双加了绒的手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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