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伊犁河》2018年第二期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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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谷雨谷雨谷雨。
圆润,光滑,空灵。声音行走于喉咙,就像露珠翻滚于荷叶,又像溪水溜过鹅卵石。所有节气中,“谷雨”,无疑是最具江南韵味的一个。
——毕竟,无论“谷”,还是“雨”,一定程度上,都已经成为了某种江南的象征符号。
不过,同样是这两个字,却曾经有过另外一种意象迥异的组合。
“天雨粟,鬼夜哭。”
如果将仓颉造出字来的那夜,视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谷雨,那么,作为节气,谷雨的起源并不平和,甚至还有些凄厉。
这个典故最早出自西汉的《淮南子》。这部以先秦道家思想为基本主旨的典籍,并不认为文字的发明是件好事,反而担忧人类将会因此而迷失内心的纯朴。这也就是鬼神夜哭的真正原因。
至于天降粮食,则被理解为上天怜悯人类将从此多事,势必会因追逐所谓的智慧而忽略根本的农业,从而造成饥荒,故而下了一场粟雨予以警告。
数千年后,当我们不再拘泥于老庄倡导的混沌无为,而是以现代眼光重新审视那个被郑重记录的夜晚,却可以发现另外一种极致的深刻:
文字,粮食,还有鬼神所隐喻的信仰,人类文明的基本要素,竟然都悄然聚集在了一场诡异的谷雨之中。
虽然在古汉语中,作为粮食总称的“谷”,义项能够涵盖“粟”,但严格来说,仓颉的粟雨,与我们时代的谷雨,还是存在一些区别。
起码对于一般人,粟雨与谷雨,想象中的色调也会有所差异。前者给人的感觉通常是黄色、干燥的,而后者则是绿色、湿润的。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粟雨与谷雨,其实依据的,是两套节气。
早在《逸周书》、《周髀算经》等先秦典籍中,就有了完整的二十四个节气名称。不过,与今天相比,顺序并不完全相同,而不同部分,全部集中在春季。
“立春、惊蛰、雨水、春分、谷雨、清明。”
雨水挪后,谷雨挪前。两千年前,中国人的春雨,下的是另外一种规矩。
先惊蛰,再雨水,与先雨水再惊蛰,看似只是简单的次序调换,实际上,这两个节气孰先孰后,意味着地气与雨水的前因后果。
一个是地气催动雨水,一个是雨水唤醒地气。同样一场春雨,或是被激发,或是用来激发,两相比较,无疑前者更像是一种祈盼的结果。
祈盼是因为稀少。最初的谷雨,背景便是一片莽莽苍苍的黄色。
宇宙洪荒,天地玄黄。
一部中国史,首先从黄河谈起。二十四节气,同样也起源于黄河。
作为一套指导农事的时令历法,二十四节气所参照的天文、气象与物候,都以黄河流域,尤其是中原一带的观测为基准。
应该说,这是一套精密的时间分割方式。三百六十五天,四季的轮回被均匀分为二十四等分,在此基础上,每个节气再分为三候。以谷雨为例:“初候,萍始生;二候,鸣鸠拂其羽;三候,戴胜降于桑。”头一个五天,水塘、河面,浮萍悄然生长;第二个五天,鸣鸠,也就是布谷鸟开始鸣叫;第三个五天,戴胜鸟翩然翻飞于桑林之间。也就是说,地气的轮转,已经细化到了每五日一变,而每一变,都已经找到了相对应的各种动植物。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千百年来,黄河边上的中国人,已经习惯了依据节气来安排自己的农活。而河流冲击而成的沃土,也对他们的守时与勤劳给予了慷慨的回报。一个以华夏为名的部族,在一轮轮节气的周而复始中逐渐壮大。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却惊惧地发现,他们祖祖辈辈沿用了千百年的节气,似乎出现了偏差。而且,这个偏差,好像还在逐渐拉大。
比如,谷雨到了,浮萍未绽,布谷鸟没来,戴胜鸟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变得越来越神秘,几乎成为了传说。
更可怕的是,他们在谷雨这日播下的种子,收获开始越来越少。甚至,连谷雨这天的雨,也下得越来越虚与委蛇,越来越心不在焉。
一把黄土捏在手里,板结而粗糙,再也没了从前的细腻油润。
头顶是天,脚下是地。天上地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夹在天地之间的人们,心中充满了惶恐与忐忑。
多年以后,一位名叫赵翼的清代学者,指出中国数千年最严重的一次地气变化,发生在唐天宝年间。
他认为,安史之乱是中华气运由西北转向东北的大变局,而唐玄宗的仓皇出逃,正是这个变局的节点,是长安王气将尽,由关中开始,扩散到中原、华北,整个黄河流域由盛转衰的征兆。
气运、王气云云,毕竟有些虚幻。“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唐德宗情不自禁说出的这句话,或许更容易令人理解一条大河的没落。
这句大跌皇家尊严的话,背景是一场严重的粮食危机。贞元元年,也就是安史之乱平息后的第二十二年,才入四月,关中的储粮就几乎全部用完,不仅皇宫的供给已经不足十日,连禁军的粮食都无法保障,眼看就要酿成一场兵变。幸亏此时从江南运送的三百万石漕粮及时到达,这才解除了燃眉之急。
当然,关中缺粮,首先是因为藩镇割据,很多地方的漕运中断。不过,关中,乃至中原的粮食减产,也是必须面对的现实。毕竟,东汉末年以来,从五胡乱华到隋唐争霸,再到安史之乱,作为中国历史的主战场,黄河流域经受了太多的战火蹂躏。而在此建都开国的历代王朝,也令这一带的资源急剧耗竭。
一条伤痕累累的河无奈地老去。而那部以年轻黄河为载体的节气,也只能一候一候地失落自己的故乡。
与华北的日渐枯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江南的迅速崛起。
正如《管子》所云:“越之水,重浊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长期以来,因为僻处东南,这块泥泞而湿热的土地长期被以正统自居的北方朝廷目为蛮荒,生长其间的吴越先民更是被视作茹毛饮血、生吃鱼蟹的蛮族。不过,随着长江流域的开化,尤其是五胡乱华晋室渡江之后,南中国得到了深度开发。从唐中叶开始,南方的经济与文化都已经迎头赶上。
另一条血气方刚的大江摩拳擦掌,即将登场。
而中国历史的书写底色,也悄然由干燥的黄过渡到了潮湿的绿。
而这个过渡最具象征意味的标志,便是“谷”这个字的词义变化。
北宋大中祥府五年,即公元1012年,十月庚子,时值深秋。这天一大早,宋都汴梁,即河南开封,宋真宗赵恒便将一大批文臣武将召入了宫中。
令这群睡眼惺忪的大臣大感意外的是,皇上紧急召唤他们,居然不是为了商讨军国大事,也不是演习什么朝政大典,而只是让他们观摩一场秋收。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秋收。大内后苑玉宸殿前,原先的假山花草已被悉数移除,真宗在皇宫之中,竟然开辟出了一块足有两亩的农田,并亲自督种。而现在,这批隐身于宫殿丛中的庄稼已经成熟,当着帝国最养尊处优的官员的面,它们被庄严而细致地收割,晾晒,颗粒归仓。
这场秋收,被史官郑重记录。然而,它的意义至今尚被很多人低估。
宋真宗事实上在做一个植物引种试验。他种在深宫中的,是一种耐旱耐贫瘠而又高产、早熟的优良稻种。这些稻种来自遥远的占城,也就是今天越南的中南部地区,自古以来,就以出产优质水稻而著称。
一个王朝和平发展三四十后,通常都会出现一轮人口井喷。作为北宋帝国的第三位当家人,早在即位之初,真宗就感受到了急剧增长的人口,与日益萎缩的粮食产量之间的巨大危机。他决心从粮种入手,寻找突破。
历时数年,终于被真宗找到了“占城稻”。经过皇宫亲自试种,这种稻的抗旱能力与生长周期,还有产量,各方面优势都得到了验证。
当年,宋真宗便下令,在江淮和两浙地区颁发稻种,推广占城稻,并命转运使张贴榜文,详细介绍种植技术。
几年之后,这些区域的水稻产量大幅提高,江南一些稻米产区的亩产量甚至从60公斤提高到了100公斤以上,北宋帝国的粮食危机,终于得以缓解。
宋真宗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然而,他不会意识到,他在皇宫大院、中原腹地做的这项粮种试验,改变的,不仅仅是自己王朝的农业结构。甚至可以说,在一定意义上,这次试验调整了整个中国的胃口。
中国人经常用“五谷”来作为粮食的总称,而所谓“五谷”究竟是哪五类粮食,说法不一,通常有黍、稷、麦、菽、麻与稻、黍、稷、麦、菽两种。两者最主要的区别,在于一个有稻,另一个无稻。
无稻的“五谷”,流传明显要早于有稻的“五谷”——当然,以黍和稷领衔的五谷,所代表的,是北方传统的饮食谱系。
于是,当稻取代黍,一个古老的“谷”字,便隐隐散发出了春雨、鱼虾、船桨、腐泥,南方水乡所特有的气息。
当中国史中有关于水的部分越来越多,黄河与长江之间,一条人工开凿的沟渠,终于从幕后走到台前,走到了整个帝国的聚光灯下。
公元605年,隋炀帝发河南百万人、淮南十万人,凿通济渠、邗沟;公元608年,再发民夫百万穿永济渠,北至涿郡,南入黄河;公元610年,又开江南运河八百里。遂成大运河。
尘埃落定之后,历史应该会给这个大兴土木的七世纪初一个交待:虽然耗竭了他自己的帝国,但隋炀帝有理由接受后人的感恩。至少,从贞观开元到康熙乾隆,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盛世,都夯筑在他这不计成本的大手笔上,无一例外。
如果说,开凿大运河的初衷,偏重于政治与军事,那么,很快,大运河对于帝国最大的意义,就开始偏向了经济。
隋唐以前,漕粮主要出自北方各地,唐开始,逐渐转向南方。开元之后,尤其是安史之乱之后,江南已经成了漕粮的主要来源,整个帝国的温饱,越来越依赖于江南的稻米与丝棉,时人已有“当今赋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之说。
随着政治中心由长安到洛阳到开封到北京逐渐东移,经济中心南移的趋势也越来越明朗。元明清三朝,京师用粮已经基本上全部依赖南方。
作为南粮北运的主要航道,大运河事实上成为了帝国最致命的软肋。公元1842年,英军瓦解大清政府斗志,迫使其在《南京条约》上签字的最直接方式,便是攻占镇江,中断了漕运。
断绝漕运,便是断绝帝国气脉。或许对大运河这样的定位,更有助于帮我们理解,江南与谷雨的结合,对于整部中华史的意义。
“谷雨种大田。”
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江南,所有的节气都得在沼泽、湿地、河滩与丘陵之间重新寻找自己的定位。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随着原本属于黍与粟的节气慢慢开始适应谷物生长的节奏,太阳、月亮与地球的关系,也渐渐变得柔情款款。那卷古老的中国历,每翻过一页,便多了一重绿色。
然而,被赋予帝国粮仓之誉的江南,却也不得不开始承受来自大运河北端的沉重。
江南特有的梯田,正是这种重压最直观的表现。
在很多著名的梯田地区,都有一个箬帽田的典故,说是当地的农夫有个习惯,每日结束劳作回家之前,都要细心数一遍自己的田块数量。某日无端少了一块,农夫大急,反复检点几遍后,方才释然:他笑自己荒唐,竟忘了箬帽下面那块。
然而,与其被用来说明耕作的精细,箬帽田不如理解为农夫的辛酸。他眼中的梯田,是一件千疮百孔的百衲衣;更确切说,是一册无法合拢的破旧日历,每一块都对应着一个傍晚的炊烟,任何一处残损,都可能意味着有一个黄昏将因此而过得凄惨冰凉。
——清朝全国粮赋,仅江南一地,便占了十分之九。
一场谷雨,一度下得捉襟见肘、心事重重。
不过,西方学者有一个著名的比喻,说是如果将现代人出现以来的15万年比作一小时,那么,直到最后四分半钟,人类才开始实行农牧,而直到最后一分半钟,农业生产才成为维系人类生存的主要方式。
也就是说,从华北到华南、从黄河到长江,这一场艰难转移的谷雨,不过都在这一分半中。
钟摆滴答。不可能由任何一块土地承担整个中华,残破的终将复苏,蛰伏的陆续崛起,地气依然在悄然转动。
比如,白山黑水间出现的世界级黄金玉米带……
比如,中原麦产区的迅猛复苏……
比如,新疆的绿洲农业的后来居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江南,有关谷雨的联想,越来越偏离了粮食,转而移向一种名叫“茶”的矮小灌木。
旗枪、雀舌、莲心。不分南北,所有的茶客,都从谷雨茶中,品味出了真正的江南味道。
在茶气氤氲的那一刻,所有的钟表停止转动,时间戛然而止。
或许,只有在茶的清香中,谷雨的另一个阐释,才具有说服力。
有学者考证,古文字中,“谷”与“浴”,最初的读音与意义都没有区别。
那么,作为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一场透雨的真正浇濯对象,其实并不是任何一种庄稼,而是我们自己本身?
就像茶叶在杯中一点点舒展,天地之间,无数从寒冬蜷缩过来的脊梁,期待着一次酣畅淋漓的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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