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锅灶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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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间,我家的那口铁锅是母亲带我去供销社土产杂货部购买的。锅灶是邻居帮忙垒砌起的。锅灶垒好后母亲嘘了一口长气,说就差一口锅了。母亲在杂货部的大院里叮叮当当地敲击每一口锅,从铁锅发出的声音里判断内在质量。凡能发出金属般悦耳动听声音的当是好锅,果断买下绝不后悔。锅买来后不能马上按锅灶上面,而是要先进行一番打磨。
对母亲而言,把一口锅安装在锅灶上,这仿佛是在举行一个仪式。对新锅安装之前的仪式,庄重,虔诚,且有些神秘色彩。母亲用半块青砖在铁锅内壁来回磨砺,是要将内壁表面上的锈以及一些杂质去掉,打磨出铁锅内在的灵性。打磨的时间越长,新锅的灵性越大。母亲说打磨新锅不能性急,要沉下心不紧不慢打磨,这需要耐心和耐性。母亲是要待新锅内壁发出幽光,就算大功告成了。而后,母亲还将锅沿细细打磨,且把边缘尖利的部分用力磨钝,光滑无比,这样在接触中不至于割手扎手。这些程序完成后方可把铁锅安装在锅灶上面,对于细节的打磨,对于锅灶的敬畏,母亲是万万马虎不得的。
在胶东农村,锅灶的重要性是无须置疑的。它不仅承载了母亲的希翼和期盼,见证了母亲的辛苦和坚韧,还洞察了母亲的全部心思。常年和锅灶打交道,母亲和锅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母亲的悲喜,烦恼,都是要向锅灶诉说的。在母亲看来,锅灶是有灵性的。有些话,不说与父亲和儿女听,也要说与锅灶听。
灶爷司火,灶婆司炊。母亲知道,锅灶是一家人赖以生存的工具,缺失了锅灶的日子想必一天都不能过。对于母亲,锅灶意味着温暖,意味着锅灶后面的幸福时光。锅灶的垒砌和锅的安置是有讲究的。锅灶的高度要适中,让火焰恰到好处舔着锅底,炊烟才顺畅。一般而言,锅灶连着土炕,亦连着母亲的情思,连着母亲对生活和生命的渴望。锅灶里有火,土炕就暖煦煦的。尤其是冬天,锅灶里一定要有火在燃烧,不然土炕一直凉着。傍晚,母亲蹲在锅灶旁往锅底门里填草,火映红了母亲的脸庞。母亲烧着火,有时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笑意,大约母亲又想到了什么。她的脸庞不知是不是让火映的,两腮明显就红了。待锅里的饭熬熟后,母亲就掀开门帘,去屋内将一只手插进枕头下面,试试土炕的温度。倘是感觉土炕有点温和意思,不那么凉了,母亲就满意地离开,开始切点咸菜,置办点什么,拾掇一下锅台。然后,等父亲回来。
锅铲是母亲的主要用具。母亲一次次铲掉锅锈,刷净,这口锅就恢复原貌。伴随主人的日子,柴米油盐,度日度年。母亲知道,锅最怕闲下来。几日不用,锅底就长铁锈,一旦锅长锈了,家里就冷清。谁家的日子不希望红火,热闹,而喜欢冷清呢。
锅灶是有故事的。从母亲那里,我们听到了锅灶的故事。那一年,锅被揭走了,我们家里,只剩下灶了。那黑乎乎的大口张着,俨然是一个民族的伤疤。没有锅的日子,就像人漂浮在半空里,人人感到恐惧,惶惶,家家饥肠辘辘,未来怎么办?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好在,没有锅的日子持续的时间不长。当家里又有了新锅,里面依然是寻常饭菜,没有改变。锅下的灶火,开始是极不情愿燃烧的,似烧不烧,似着不着。锅灶是有灵性的,它能闻到新锅的气息。锅灶生气了,与原来的锅那么情投意合,说揭就揭了,新锅还要磨合呢。
煮地瓜,贴饼子,是大多数家庭那个时代永不变样的饭食。
仔细观察,锅口的裙裾是锅台。锅口是圆的,锅台是方的。方中镶圆,圆外是方。符合中国的传统文化。母亲说,锅口和锅台,喻示做人和做事。即做人堂堂正正,做事圆圆满满,古朴的乡村生活,举手投足间都是朴素的生活哲理。
早上起来,母亲第一件事就是掏锅底灰,掏出两天积攒的草木灰。然后,抱柴进来。有时候,母亲的手背或脸上抹有一块锅底灰,非常明显。母亲却不知道,照样顶着锅底灰做饭。当炊烟升腾,灶口火噼啪燃烧,火舌舔着锅底,把锅里的水烧热,母亲就招呼我们洗脸。尤其是冬天,母亲还要在灶口处烘烤我们冰凉的棉裤,棉袄。
灶火是直通炕的。炕洞里虽弯弯曲曲,烟却能够一路畅通,直达烟筒。锅底黑洞洞的,灰厚如积,摸一把,可以疗治小小的皮疮和疖子。
鸡在散步,母亲在锅灶忙。这是春天,锅灶被母亲拾掇的干干净净。这是母亲的习惯,锅灶不干净,母亲心里难受。邻居家的锅灶,整天脏兮兮的。抹布脏,锅灶也脏。丝瓜瓤,炊具,饼子,没洗刷的碗,筷子,到处都是。而母亲不这样,母亲是讲究卫生的。
一个星期,母亲要贴一次玉米饼子,下一次面条。当然,是要等父亲回来。贴饼子,下面条,需要急火,如此饼子才粘,面条才滚沸,在水里上下翻腾。锅底,填上的柴草,被急速拉动的风箱催旺。“咕哒、咕哒”,风匣发出畅快叫声。大约,是凸嘴与凹洞结合的好,天衣无缝,所以,风匣拉动起来也舒畅。风紧吹,火苗就呼呼蹿,锅上锅下就热热闹闹。母亲的脸上,洋溢着笑。拉动箱杆的时候,是一出一进的,母亲咋能不浮想联翩?所以,母亲的脸上,洋溢着笑。是箱杆的拉动,才催生着火苗的旺盛。这个道理,母亲懂的。
一般情况下,母亲是左手拉风匣,右手添柴草。我们家,锅头的右边也留有一块风匣大小的地方,与锅台平齐,这个洞叫锅洞子。散步的鸡,不知为啥,相中了锅洞子。以前,草垛潮湿后,母亲就抽一些湿漉漉的草,晾干,塞进锅洞里。因为湿草难燃,烟呛火燎的,满屋子生烟味。难闻,呛人。到了连阴天,锅洞里的草,可以做引火使用。鸡相中了锅洞子,是要在里面安家落户。把蛋孵在里面,这是鸡的聪明之处。一来,没有竞争者,二来,确保安全。看来,鸡是懂哲学的。院子里的鸡,脸儿红红的,咕咕地叫。母亲说,鸡要找窝了。果然,鸡进了厢屋,到处找地方趴窝。可是,折腾了半天,又出来了,大着胆子瞅屋内的锅洞子。母亲没敢惊动它,接着它又探头探脑,一步步接近,最后索性进去,里面有草,鸡就用嘴啄,蹲下,站起来。又蹲下,反反复复,最后弄出一个窝状,遂心满意足,开始下蛋了。
家里倘是有大公鸡,母鸡下蛋后就要抱窝。要赶紧找“准蛋”,让老母鸡抱窝。看见“准蛋”,一腔母爱的鸡兴奋异常,迫不及待地在锅洞里守候自己的儿女。半月之后,母鸡“咯咯”地叫着,容光焕发,将毛茸茸的鸡仔带出来,让主人欣赏。看着这些鸡仔,母亲的内心融化了。
“瓜菜代”的年月,母亲变着花样改“膳”,常做胡萝卜饼子:先把面发好,再把煮熟的胡萝卜捣烂,往一起搅和,均匀了就可以烙胡萝卜饼子。锅灶旁,骤然热闹起来,这里不仅可以闻到饼香,还可以取暖。麦草杆填进锅底,冒出的是青烟,刺眼呛鼻。母亲看看锅底,笑着说:“草把儿得慢添,火要抬着烧。人要实心,火要空心。”
母亲烙饼子,也很讲究技法。锅底不热,面就会黏连,难成饼形;火太旺,锅烧急了,饼子又会焦煳。母亲用很少的菜油抹下锅窝,待锅烧热,才开始烙饼。我们脖子伸长,眼巴巴看着。“锅不热,饼不靠啊”。母亲说。“烙饼如同为人做事,要懂得分寸,把握火候,心急是不行的。”母亲别出心裁,做的胡萝卜饼子真是好看又好吃:有圆形的、心形的,还有蝴蝶形的,让我们稚嫩的心灵长出灿烂的翅膀。我们一边吃着饼子,一边欢乐地唱着:又甜又香,吃到栽秧;又香又甜,吃到过年。
锅盖揭开的时候,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日子,还是可怜巴巴的饥馑,答案就在锅盖揭开的瞬间。生活的谜底,只要看看锅灶,看看掀开锅盖的一霎间,就一目了然。一户贫困人家,最尴尬的就是当着客人的面,揭自家的锅。就是说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那样的日子,家家都曾经有过。
每日饭后,母亲要将锅收拾干净,盖住锅盖,用蒜兑臼压住。锅有口,一般祸从口出,一开口会有怎样的祸端?不得而知。
锅后,是存放篦子、锅铲子的地方。母亲手搭在风匣上,轻轻拉动,眼睛盯着跳动的火苗。母亲的思绪随着火苗的跳动,仿佛回到儿时年代。
锅灶并不孤立,因为有风匣陪伴。风匣是村里木匠制作的,美观、精致,小木箱里,散发出鸡毛或鸭毛味道,打开看,确是鸡毛或鸭毛,被麻线勒紧,塞满了。边缘旮旯,比比皆是。母亲拉动拉杆,风便鼓动。母亲说,风不能泄露,全部的风,一律经过凸嘴。再经暗道,抵达锅底。锅灶有一凹洞,风匣的凸嘴恰好堵住凹洞,母亲说到这里,突兀大笑,毫无来由。而我等几个姐弟,茫然不知母亲为何大笑。母亲说,这是秘密,长大了,方能解开。人到中年,才知母亲的笑里,蕴含智慧。是啊,一凸一凹,一阴一阳,如此天作之和,真真的天人合一。人世间的秘密,暴露无遗。大千世界,与人类相通的物,与人类接近的事理,俯拾可见。
对于灶王爷,母亲是非常敬畏的。平日里,总是告诉我们,不要在锅门脸处乱画,烧火的时候不能用烧火棍戳锅门脸。有时候,我们不听,忍不住就在上面乱戳乱画。有一次,母亲大发雷霆,说那是灶王爷的额头,能随便戳吗?戳了就是对神灵的大不敬。母亲是敬畏神灵的,对灶王爷,尤其要敬畏。
母亲说,灶王爷是上天派下来的。不敬灶王爷,就是不敬上天,不敬上天,你家的日子能过好吗?所以,腊月廿三辞灶,就要给灶王爷备上骏马,以清水饮之,黄豆喂饱。还要请求灶王在天上美言一家的事务,并带回一家平安的来年运势和五谷丰登的丰收图景。母亲在灶王爷前点香烛,供了青菜豆腐米饭,祭祀完毕,母亲小心地揭下贴在板砖上的灶王爷像和对联,拿到外面空旷处,与黄纸一起点燃,算是送灶王爷升天。这时,原先祭祀用的青菜豆腐饭用破瓷片盛装一点,放在点燃的火堆旁,据说这些饭菜是供天上的飞鸟前来食用的,也含有施舍放生的意思。有的地方,女人是不能祭灶的。我们家,父亲不在,只有母亲亲自动手了。
“沈有履,灶有髻。”古人说的髻,即是灶神。髻的模样是“着赤衣,状如美女”。我家锅灶正上方贴有灶王爷神像,上书“东厨司命主”,两旁贴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以保佑全家老小的平安。到了腊月,母亲一边在厨房烧火,一边念顺口溜。“辞灶”这天,母亲忙忙碌碌,往锅灶上张贴灶王爷神像。腊月二十四,送灶这天,灶王爷要上玉皇大帝那儿,汇报一年来这一家人的善行或恶行,因此,在腊月二十三的晚上,对灶王爷要举行“祭灶”仪式以示送行。母亲在灶台上的灶王龛前供上香烛,供上一盘糖果和一盘剪成寸把长的稻草等,供糖果的目的在于用糖黏住灶王爷的嘴,让他别说坏话,供稻草的目的是为灶王爷上天骑的马准备草料。
锅灶点燃的时候,房屋上就冒出了袅袅炊烟。我喜欢看炊烟,从童年一直喜欢到今天。炊烟,是童年难以忘怀的一道美丽诱人的风景,是勾起我内心情感的缕缕丝线。我不知多少次凝眸神望那种夕烟,那美好的具象隐化在心头,几十年来始终萦绕在脑海,使我不断地忆想,不断地思恋,不断地勾画出的那种恬淡静谧、深邃幽远的意境。喜欢炊烟的原因,是因为炊烟是从锅灶里冒出来的。
如今,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了,但愿母亲的在天之灵,也有一口锅灶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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