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场
2021-12-27经典散文
[db:简介]
那些年,跟随父母上山下乡到崀山镇石田村,著名的骆驼峰下。我住的地方小地名叫”凹上”,两山中间躺着一条沟,山上丛生着南方特有的松树,蓊蓊郁郁,沟有三十米宽,是另外一个生产队的田地,冬天播种连片的苕子,春天里开满红的白的碎花,星星点点又绵绵不断,站在家门前望去一马平川,正如母亲拼凑的那床花毡子,铺盖在大地上。两山高耸,沟塬坦荡,细看却是一个活的”凹”字。
我家在凹上左边,窑场却在右边。窑场是指做瓦场所与烧瓦土窑的合称。我和烧制屋瓦的窑场对门相望。烧瓦的窑子依自然的高坎砌就,坎下低处是窑门,有三尺宽,两边以砖砌起,进去两米之地,窑子陡然扩大能容四五百人,上有通风口阳光探身而入生成光柱,一插到底形成一团亮光,映照着窑子四壁黑不溜秋。遥想当年王宝钏寒窑苦等十八载,生活也够辛劳困苦的了,越发体现她对爱情的忠贞。窑子紧挨着一个用山竹弓起弄成的瓦房。瓦房是以竹为原料打了个大棚,占地二亩余。瓦匠是对门竹山弯的人士姓周,高高瘦瘦讲一口外地话,听说是招门女婿。周师傅常常刁着根自制的”喇叭筒”旱烟,巴得”啪啪”响。说话时旱烟粘在下唇上一上一下起伏着,就是不掉下来,看得我们替他担心。生怕旱烟落地省了他的美味,也怕不经意间烫了他的嘴唇。因为烟隐重,周师傅拇指与食指熏得金黄。周师傅用手掐没一根烟就开始做瓦了,扎好两手衣袖就立在瓦桌前,左手扶着瓦木模子,右边抓紧一把先前踩糯的瓦泥依着模子抹去,左手摇着模子打转,一个360度后那瓦泥乖乖地粘附着模子变成一个圆圈。周师傅将右手在旁边的水盆里浸一下,用手面爱扶着瓦圈再转一次,那瓦泥就着了魔似的光鲜滋润起来,透着一股灵气。我们围观的细伢子们一阵惊呼。 只见他用一截竹片固定在那里,将转子转过一圈,多余的泥巴颓然而落。周师傅双手一捋,提起瓦模子将它们一队队排整齐,把木模子一缩,那个泥圈就独立存在了。周师傅拿起一把瓦锯子<其实就是一把竹弓,只是在弓面绷紧一根细铁丝>,将圆泥切成四片,就是4张瓦了,只待它们干了进窑一烧就是正正规规的瓦。周师傅把上泥\制坯\脱坯成形几个辛苦劳动的过程,演饰得行云流水般轻巧自如,呈现出一种劳动创造美的抒情画面。
一旦周师傅回家吃饭或者休息的时候,我们都学周师傅的模样去做瓦,可是同样的瓦泥却欺负我们,不是立不起来缩成一团,就是抹不均匀凸凹不平,更气人的是:明明将瓦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扶上摸了,你一松手它就掉下来甩在地上脆脆响,好像是打一个尖锐的冷嘲热讽,我们只得捡起来重重地抛到那一堆瓦泥上,让它生疼长记心!
瓦棚子与瓦窑尽隔一丈之遥。紧靠瓦棚子边上空地长满三月萢树,和尚萢树。三四月天时,这里姹紫嫣红一片,一个个萢果极像婴儿嘟着的小嘴,鲜艳欲滴。我们玩腻了瓦泥就开始享受这难得的美味,轻轻咬一口满嘴生香,一股酸酸甜甜的果汁灌来,清凉而爽快把你的味蕾一鼓作气全部唤醒,一种嫩叶的清香一种乳汁的甘甜鱼贯而入,哺喂你的四肢百骸舒舒服服。
四月五月农活少些,正是做瓦的好时机,又能经历五黄六月的太阳晒干瓦坯,在八九月就得准备柴火了。在队里以砍一百斤柴计工分8分,鼓励大家多砍上不封顶。那时我们队每10分工分值一毛钱。我常常站在屋前,看到对面瓦窑四周的柴火一天天堆积起来,如屋如山。一直把红薯从地里挖回来,,就开始装瓦烧窑了。
装窑,就是将风干了瓦坯子依照瓦匠周师傅的指挥,,在窑里码起莲花状一层层叠加上去,对应着窑眼要码出风火通道,以便柴火通畅使瓦面受热均匀,不得分出生瓦熟瓦。生瓦者,是没有受火锤炼的瓦坯,依旧是泥瓦死黄色没有光泽,用手一敲脆然断裂,毫无筋骨与力道,仿佛没有经过磨砺的纨绔子弟。生瓦,既浪费了瓦匠的劳动又愧对了柴火的熏烤。熟瓦,只要一敲”当!当!”响,声音清爽悦耳富有质感,仿佛是瓦片对匠人的感恩颂唱,也是瓦片从一堆烂泥中脱颖而出成为为人类避风挡雨的有用之材,它们庆幸自己高音引领欢呼吧。一个瓦匠的水平如何?是以每窑5万瓦中能出多少合格瓦为唯一的衡量标准,哑子三担柴,嘴皮子吹上天无用。周师傅说:解放前装窑烧瓦时一般不允许女人进场,清一色是男子汉们,现在时代不同男女一样。每次装窑,周师傅必定要请一个人,那就是我当教师的父亲。
装窑时窑场上集合了生产队所有的男男女女劳动力,挑瓦的挑瓦,在窑子里码瓦的码瓦,还有几个负责厨房任务的也分工细致各司其职,切菜的刀子舞起阵阵旋风寒光四溅;炒菜的,锅碗瓢盆哗啦啦一片响,油水四溢,辣椒味呛人鼻孔喷嚏四起,惹得旁人一个劲地埋怨一一”三狗子,少放些辣子不成?爆炒得人心里痒痒的”。三狗子厨师也不示弱,炸一声锅沿嚷着:王二麻子,你媳妇唠叨你了,才打起鬼喷嚏!
整个窑场上,周师傅巴着根旱烟,一本正经地陪着父亲,四处走走看看。周师傅说:装窑是份苦活,他为了能多出好瓦请父亲从三皇五帝谈起瓦的好处源远流长,取一只雄鸡右边举过头顶一拍鸡背,雄鸡”呜呜”鸣起声音翻山过岭,孝敬师傅、土地菩萨保他片片瓦儿正规成熟,佑他装窑的人丁平安吉祥。然后,躬身叩谢大地,叩谢神灵,并请父亲说一页吉言利语。这时,天已黄昏,由父亲手举火把点烧窑里第一把干柴,熊熊火焰腾腾燃烧,须经三天三晚不停的添柴增火,才能烧出一窑好瓦。
烧起火的窑门口,是我经常光顾的好地方。暮色四合里,窑火红彤彤撕裂开暮色一道口子,将夜涂上一层胭脂红,我挤坐在烧窑的人堆里,瞅着刚刚丢进那堆柴火星灰里的红薯正一点点烤熟,一股股焦味香甜着爬出窑门,它渐渐浸入我的腑肺升腾着一种渴望,一种记忆,连同窑场的喧嚣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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