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
2020-09-17抒情散文谭庆禄
猫虽然与狮虎同族,却因生就一副媚态而为鲁迅先生所憎恶。三十多年前,我跟后院五奶奶那只大公猫发生的纠葛,若为鲁迅先生所闻,先生或者会欣然而笑。 那时候,或者因为乡村生活的单调,或者因为课业负担偏小,我居然喜欢上了钓鱼。我家门外就是池塘,
猫虽然与狮虎同族,却因生就一副媚态而为鲁迅先生所憎恶。三十多年前,我跟后院五奶奶那只大公猫发生的纠葛,若为鲁迅先生所闻,先生或者会欣然而笑。
那时候,或者因为乡村生活的单调,或者因为课业负担偏小,我居然喜欢上了钓鱼。我家门外就是池塘,上学和割草的间隙里,都可以钓上几竿。垂钓的工具十分简单,跟今天钓者们精美的专业钓具相比,实在太小儿科了。但在那时,我们想像不出更好的。渔竿是一根长秫稭,至多是一根细竹竿,钓钩就用纳鞋底的针,放在灯火上烧一阵子,然后弯成的钩子。所以后来读到杜子美《江村》,其中有句曰“稚子敲针作钓钩”,感到无比亲切。有时候干脆用大人办公用的大头针,大头针不用烧,做起钩子就更便当。半斤以下的鱼,一根大头针,拴上一根细线,也就足够了。不管中鸟鸣高树的黄昏,还是蝉声密集的正午,手持一竿,来到柳树荫里一蹲,便进入了角色。那时候我们希望得到的,只是一枚带有倒刺的鱼钩,就是鱼儿咬了之后,无法自己逃脱的那种鱼钩。
后来我果然得到了一枚。那是用了一些烂布条儿、旧鞋底之类的东西,从收破烂的麻脸老人那里换来的。
那天中午,天晴得很好,太阳很大,所以很热。我在池塘边柳树下蹲坐了许久,也不见有鱼过来咬钩,最后只钓上一条很小的白鲢。我甚至没有心思把它从钩上摘下来,就怏怏提着回家。上学的时间到了,就将渔竿搭在家母晾晒衣物的铁丝绳上,小鱼就从铁丝绳上悬垂下来。就那么一条小鱼儿,实在不值得花功夫收拾它
从学校回来后,我仍然没留意我的渔竿和和鱼钩上的小白鲢。我以为它还在那儿挂着呢,就让它在那儿挂着好了。
后来就听说后邻五奶奶一家正在找她的猫,说是半日不见了。
五奶奶的猫可是鼎鼎大名。五奶奶儿孙满堂,聚族而居,她老人家规矩又大。那时候,人都是瘦瘦的,而那只猫却长得壮大肥硕。平时只见它慢吞吞地走来走去,虽然有些傲慢,却也不失体面。讨厌的是,它经常乘人不备,偷吃养在笼中的鸟,或者新孵出的雏鸡。这只猫足够狡猾,它作案时,一般不会让主人发现,事后明知是它,却也没有证据。告到了五奶奶那里,也多是不了了之。只有一次,它偷吃东边胡同六爷家的小鸡,被六爷撞个正着。六爷当时年轻,气盛得很,他没有选择向它的主人投诉,而是抄起家伙直奔作案的元凶。那猫越墙而逃,六爷跟着越墙;那猫爬上了屋顶,六爷追到了屋顶;六爷红了眼,那猫也感到了恐惧。最后,猫拿出看家的本事,爬上了一株高大的榆树,六爷尾随其后,也爬上了榆树。那猫攀上了顶枝,六爷逼到了后面,终于薅住了那猫的尾巴,用力扯下来,狠狠地摔向地面。当时六爷所在之处,距地面少说也有三丈之高,那猫脱手之初,也如一个肉团,没头没脑地坠落,中间却骤然减速,最后竟然像一片树叶,轻飘飘地四肢着地,稍作停顿,就悄然远遁了。六爷的暴怒,六爷上天下地的追打,也只是使它一时被动难堪,却不曾伤到它一根毫毛,别的人更拿它没办法了。
听说五奶奶的猫丢了,一家人不敢怠慢,远远近近地找开了。最后,终于在枣林中的苘麻棵子里找见了它。人们先是听见了它的叫声,很痛苦,也很凄厉,无论怎么呼唤,它就是不肯出来,人们分开茂密的苘棵,看见了那只正在受难的大猫。平日里这猫仗了五奶奶之势,那可是威风八面,今天却蹲伏在地上,一身的黄土泥巴,眼里充满了恐惧,它极力躲避着什么,却被牢牢地牵住,样子狼狈极了。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它趁着我家院子里没人,偷吃了我挂在铁丝绳上的小白鲢,却不知道小鱼是挂在鱼钩上的。大约美味还没来得及细细品,痛苦就跟着来了。
那猫很苦恼,也很愤怒,见人走近就扒搔不已,又被一根鱼绳牵着,好不可怜,我看了也有点后怕,站得远远的,看人们如何处置。最后,还是五奶奶的大儿子擒住了它,用脚踩定它的四条腿,再以硬木棒撬开了猫嘴,然后拿来剃刀,在猫舌头上切开一道小口,取出了深陷其中的鱼钩。我至今记得大公猫的逃离:它冲出人群,疾速地逃出人们的视野,逃脱它难以理解的巨大的恐怖。
人们散尽之后,我悄悄拣起我的渔竿,看看我的倒刺鱼钩,也仍然完好。
前些日子见报载一消息,某地银行行长席间食甲鱼头,不小心卡了喉咙,痛苦难忍。到医院后,医生经过三个小时努力,取出异物,居然是一枚鱼钩。甲鱼原是一农民从河里钓得的。我三十年前钓鱼,想不到钓着那只傲慢骄横、一向劣迹斑斑的猫;农民从河里钓甲鱼,不小心却钓住了风度翩翩、正在大快朵颐的行长,想来也足发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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