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

竹林里
     北国的春总是来得这么毫无防备，去得又是那么地迅疾。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踩着她曳地的裙裾，晃得我好一阵恍惚。
    儿时的春是不穿曳地长裙的，只着镶着荷叶边的粉嫩上衣和淡绿色的灯笼裤，蹦蹦跳跳地和我捉蝴蝶、玩竹蜻蜓、逮绿莹莹的极好看的蚂蚱。在外婆家四周浓密苍翠的竹林里，我们不知疲倦地穿梭和嬉闹。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们一起赏那森森的凤尾，听那细细的龙吟，由衷地赞叹那千百竿翠竹的横斜交错和郁郁葱葱。我们看到所有的竹身挺拔笔直，那些被晨雾打湿的竹叶晶莹剔透。
   在竹林中恣意穿梭的风，总是拂乱我的花裙子后又捋顺外婆鬓边的碎发。虽然已过花甲，可在儿时的我看来，外婆真是个大美人哪！她个儿高挑出众，柔和的脸庞时常盛满鲜花一般的笑容，每笑起来双眼会像月牙一般极好看地弯起。外婆的手腕上爬满了褐色斑点，常年戴着一只翠绿色的玉镯。左手的无名指上始终带着一枚金灿灿的戒指，听说这两件首饰是外公送与外婆的结婚礼物。如今我还记得外婆掌心里那厚厚的茧子，还记得当她摩挲我脸颊的时候，那股掺杂着丝丝刺痛的暖流。
   儿时的我喜欢盯着满院里忙碌的外婆看，时间久了，就会陷进那一直未有答案的幻想中：外婆结婚时，她的花轿真像火苗一样红吗？那时，外婆十八岁就可以当外公的新娘了吗？婚后，外公真的还要去上学吗?外公上学去了，那外婆在家都干嘛呢？当我缠着外婆索要这些问题的答案时，她总是笑笑，双眼像月牙一般弯弯的，好看极了！后来，从妈妈那里，我知道外婆未出嫁时是我们那儿望族张家的大小姐，饮食起居都是由丫鬟伺候的。再后来，我忍不住会想古人的十指不沾阳春水说的可是外婆未嫁时？
    外婆忙完手里的活，发现我还在那儿幻想发愣，就唤我到她跟前，翻出几本经书给我。那经书在儿时的我眼里实在算不得好看，油黄的颜色、好像家里土制的茶碱。书脊处虽有外婆细密的针脚，但牵拉着自家纳鞋底用的大白粗麻线。书中的大楷字迹就像一串串被草绳垂直拴着的黑蝈蝈。当时已上小学的我约莫认得黑蝈蝈的内容，其中两本的封皮上写着《大悲咒》、《往生咒》，另外几本封皮已经剥落，裸露着蝈蝈间的黄白肚皮。我就一只一只地研究，多数都是佛曰，父母、行善、修福之类的话。外婆坐在一旁帮着我研究，指着其中几只蝈蝈对我说这是“王元买父”，这王元自己的父母双亡，看着别人有双亲奉养，非常眼羡，便从街头买回一位流浪老汉作为父亲供养起来。年幼的我，看不懂外婆当时的灼灼目光，只知为自己用不着花钱买父一事而暗自窃喜。
    似乎一夜间，春褪下她极好看的灯笼裤和镶有荷叶边的粉上衣，换上了一身散发着苹果味的连衣裙，在竹林间流连忘返。曾经旁逸交错、郁郁葱葱的翠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些泛黄，有几竿我曾经攀爬过的竹子竟开出了白色的小花。外婆给我说过当竹子开花的时候它就要老去了。然而即便要老去的吧，竹身依然笔直，被晨雾打湿的竹叶虽不再剔透，可晶莹如初。
   每逢周末的时候，我急匆匆的脚步声往往会惊扰到竹林的小憩、春的沉思和蝴蝶的好梦！看望过外婆，我还得赶车到镇上的学校。而平日里长与外婆相伴的便是我儿时相与极好的竹林、春和花蝴蝶！
   早在妈妈念初中时，外公便离开了外婆。他们刚结婚那会儿，外公每星期离开的时候，留给外婆的是家里家外所有的活儿，还有那时时需要操心的一家老小。然而这次的离开，六女一子、十多亩田地、方圆两亩多的竹林和无人相伴的日日夜夜，便成了外公留给外婆的念想。也是外公的这次离开，外婆开始了抽烟，那袅袅依依的烟雾将外婆布满皱纹的脸庞绣成了我所着迷的画像，我仿佛从这幅画像里读出了外婆沧桑的世界。
   外婆最小的女儿——妈妈出嫁后不久，外婆就将种不过来的田地都租了出去，自己守着那方圆两亩多的竹林。我看见外婆负着双手，绕着竹林踱步的时候越来越多。看见剥露的竹笋，外婆的双眼便像月牙一般弯起。看见成熟的竹子，外婆已不再用它们来编制竹器了，就由着它们一直长啊长啊长。但凡有邻居需要一颗两颗竹子派个什么用场，外婆总是爽快地答应来人，且让他们将自己精心照料的竹子伐倒、拉走而不取分文。每当伐竹的时候，我就像蝴蝶穿花一般尾着外婆，一路上大声地唱着外婆教我的歌谣：“大姐粉白，二姐紫色，三姐三打扮，四姐嫁老憨，五姐红毛丹，六姐、七姐一枝花，八姐、九姐好人家，观音老母十姊妹，同锅吃饭各修行。“
   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二常常是我无比热盼的一天，这也是外婆最为高兴的一天。这天，姨妈们都会携家带口，或乘车、或走路，从这边山脚、那边山洼赶来，围坐在竹林的荫凉里！每到这天，我便尽情地在竹林里徜徉，尽情地寻访我儿时的春和花蝴蝶，和她们叙叙幼时的话题，对她们说说心中的感激！外公因病走了，正当盛年的舅舅也因病走了，同一年内舅舅的儿子——我挺喜欢的二表哥因意外的爆炸事故也走了，紧接着大姨因病也走了。日夜陪伴在外婆身边的只有她们。
   农历七月十二，外婆生日这天，能围坐在竹林荫凉里的亲人已然少了。外婆那高高的个儿才及我的肩了；柔和的脸庞依然盛满鲜花般的笑容，可流年的踪影也是不少了；玉镯青绿、戒指灿然，却让始终戴着她们的手腕和手指沟壑纵横了。只有双眼依然爱笑，笑时像月牙一般弯弯的，仍是好看极了！
   北国的春不仅是来得毫无防备，还是极短的呀！才见群芳吐蕊，不几天便花叶满城、绿叶快成荫了。同爱人回老家上坟见得一望无垠的油菜花，一路热闹，直至天的尽头。我们为所有离开我们的亲人添上一捧新土，为他们拔去坟头上长出的杂草，然后燃起一挂鞭炮，一缕青烟腾向空中幻化开来，我们与他们从不阴阳相隔呵！
   北国的春还是极寒的，那微弱的香味可是从瑟瑟蜷缩的枝头丝丝缕缕地沁出来的呵！春曳地的长裙使得她的步履缓了慢了，花蝴蝶的双翅缀满思念一直盘旋啊盘旋。曾经浓密苍翠的竹林，因失去外婆的精心照料而变得稀疏憔悴，开了白花而老去的竹子越来越多，令我惊奇的是它们的竹身无一例外都是笔直的，那些旁逸散落的竹叶被晨雾打湿后竟隐隐透着一种气韵和光泽。
   自舅舅走后，外婆再无专人奉养，独居近二十个年头，姨妈们和妈妈都想将外婆接到家中。最终，因外婆的不愿意和彼此家境的不乐观只得作罢。倒是外婆时常的远足，将东西南北、四个山脚、六个女儿的家和自己的竹林愣是走成了一个圆。
   每次远足，外婆或乘坐乡间的公交车，或拄个拐杖步行。每次到得我家，还顾不上喝口水，就笑吟吟地跟我说道，坐公交时，售票员搀她上车、给她找座，还免她的票。过河时河水涨了，李大哥背她过的河。临了定不忘乐呵呵地总结一句：这世上还是行善的人多哪！
   我记忆中那年的粽子特别香甜，外婆枯如竹枝的细长手指聚扣在一起，托着娇小碧绿的粽身。就像一柄老荷，擎着通体翠绿的莲蓬。外婆嘴角噙着笑意，轻轻地吻向莲蓬的心。留下浅淡的齿痕。一旁风卷残云的我，不觉呆住了。爸爸总是训诫我：小姑娘吃饭要文雅，不能弄出声响，我不知何意。可是，外婆的一枚粽子却使我羞惭进而有意模仿起来。
    尽管如此，外婆还是不能常与她疼爱的儿孙们相聚。因而，来自外婆生日的召唤，便成了每年农历七月十二那天，姨妈们和妈妈对竹林的朝觐。可当最后一次召唤来临时，外婆最疼爱的孙女，却因要参加高考而未能赶赴这最后的竹林之约！
   我有好久都不明白那在竹林里恣意穿梭的风儿怎么就止息了呢？那捋顺外婆鬓边碎发的春的手指怎么也没有往日的灵巧了呢？那翩跹飞舞的蝴蝶呢？她们可曾记得陪伴过这么一位老人——伫立在浓密苍翠的竹林边，远盼着她的儿、她的孙。她很爱笑，笑时双眼会像月牙一般弯起，好看极了！
   竹林旁的大河依然滚滚滔滔，外婆告诉我的生命起源，到了如今我依然愿意相信——我和妹妹都是她从大河里捞上来用荷叶包回家的。儿时的我曾经多次热切地恳求外婆陪我在河边多等一会儿，多等一会儿。我还要再捞一位弟弟也用荷叶包回家。
   在鞭炮的劈啪作响中，在油菜花喧闹的尽头，在大河汹涌澎湃的彼岸，我分明看见了青翠挺拔的竹林，看见了竹林中那青翠挺拔的外婆，看见了同样青翠挺拔的妈妈和同样活泼顽劣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