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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已发】老家的水泥缸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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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水泥缸
石广田

       我对母亲说:“那几个水泥缸没啥用,砸了吧!”
       “先不砸吧!”母亲的语气已经变得很平淡,“说不定还有用。”
       我没有再坚持,我不知道是第几次提出来砸掉那些水泥缸了:有什么用呢?麦子打下来就卖,用不着贮藏;打红薯粉芡,很多年前就停了。水泥缸,其实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七八岁的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穷。但从父母亲和街坊邻居的忙碌中,我似乎看出了他们对富裕生活的向往:种红薯,打粉芡,漏粉条,卖粉条,这个副业,家家户户都在干。
       打粉芡离不了水缸。游街串巷的卖缸人,每到秋天就会来到村子里,高声吆喝招揽生意。可是他们的水缸都太小,价钱也贵,买缸的人并不多。如果说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那我就是从建造水缸开始长的见识。
       父亲用架子车拉来半淤半沙的壌土,堆在院子里的平地上。和泥,堆泥,修整,一只粗糙的水缸模就成型了。等水缸模晾得差不多,再用瓦刀、抹灰刀仔细打磨。父亲是木匠,对瓦工活儿不熟练,但他练就的木匠特有的眼神,瓦工们却比不上。打磨好的水缸模,在阳光下继续晾晒,渐渐透出一股神奇的微光——幽深,魔幻,晃得人双眼迷离。
       等水缸模晒到能支撑足够的重量,父亲开始抹砂浆。水泥、大沙、石子掺水和好,从缸模挨地的地方向上抹过去。一圈又一圈,等二指厚的砂浆完全把缸模包裹起来,一口倒扣的水泥缸就立在眼前了。为了避免砂浆干得太快裂缝,隔一段时间都要洒一遍水淋湿。父亲照顾得很细致,每次吃饭前,他都会围着水泥缸转上几圈,端详好久。
       三四天后,水泥完全硬化,就可以挖掉做缸模的泥土。先在缸模的底部用铁锨开一个小洞,再用小铁铲向上掏土。掏土的活儿由我干,那滋味真不好受:时蹲时跪时趴,腰一直得弯着,多亏我是小孩子,个子矮。土掏得伸胳膊够不着了,我就钻到缸里面继续挖,弄得灰头土脸。我问过父亲,直接把水泥缸翻过来,挖土多得劲儿啊。父亲说,别说三四个人翻不动,就是翻得动也不能翻,土会把缸压烂的。哦,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水泥缸的缸口上,要箍几道铁丝。
       土掏完,翻成缸口朝上,得用水洗上好多遍,才能把粘在里面的泥土洗掉。我在压井边压水,父亲一桶一桶把水倒进缸里,用笤帚使劲儿扫;然后把泥水用盆舀干净,再倒进清水。一遍又一遍,直到水倒进去不再浑浊。压水压累了,不想干,我劝父亲,洗那么干净干啥,咱不会把第一缸粉芡卖了,咱吃后面的干净的吗?父亲面带怒色,劈头盖脸吵了我一顿,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哄人了!谁敢要你的粉芡?我低着头,不敢再言语。
        一年又一年,院子里的水泥缸排了一大排:小缸有一米高,大缸超过一米半;小缸口直径有几十厘米,大缸口直径接近两米。有了这些水泥缸,家里几亩红薯打成的薯浆,就有地方贮存了。大缸盛粗芡,小缸盛细芡,薯浆要用水滤上两到三遍才能做粉条。父母亲滤粉芡要滤到很晚,我的活儿一直是压水,累得胳膊肿胀生疼。于是我讨厌红薯,讨厌秋天,讨厌一个又一个压水的秋夜。直到十多岁的时候,村里人开始种棉花,我才终于从压水的痛苦里解脱出来。
       不种红薯,水泥缸只用来盛粮食。几亩麦子晒干卖掉大部分,留下一两千斤当口粮,一口大水泥缸就盛得下。剩下的几口没啥用,母亲就让我拉土填满两口,她种上桃红、韭菜、荆芥,俨然超大号的花盆。母亲说,再旱的天,种在缸里的菜也省水,洇不到地底下。
       前几年儿子还小,喜欢跟母亲住在老家。夏天的时候,母亲让我把一口空水泥缸挪到院子当中,再灌满水。晚上,她把儿子放到水泥缸里,让他洗澡嬉戏——晒了一天的水,热乎乎的,不烫也不凉。
       儿子对我说:“爸,奶奶的大澡盆真好,咱搬到县里的房里吧。”
       母亲高兴地回答:“你要是喜欢,让你爸搬走吧!”
       我怎么搬得动?那口水泥缸有一两百斤重,缸口直径足有一米。就算搬到楼上,房门那么窄,也弄不到屋里去。
       儿子长到十岁,不愿意在老家住了,那口水泥缸又被我挪回了墙边。
       母亲为什么不让我砸掉那几口没用的水泥缸呢?那是她的心爱之物吗?当初建造水泥缸的时候花费了多少气力啊,用着多么顺心啊。
       其实,我唯一一次被父亲暴打,就与砸烂水泥缸有关。一个秋天的早上,我和几个小伙伴儿在院子里玩耍,绕着水泥缸追逐嬉闹。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两口水泥缸底下垫了几块砖头,斜着站在那里。不知道谁碰到了它们,一口水泥缸翻倒下来,和另外一口水泥缸撞到一起,裂成了两半。父亲听到响声,看到水泥缸烂了,顺手抄起一根木棍对着我猛打。我在地上翻滚,哭喊着辩解缸不是我碰烂的。可是父亲没有停手,直到母亲死死地拉住他。
       如果父亲还活着,听到我要砸掉水泥缸,再也不会大怒了吧。当初水泥缸是那么有用,没有它们,就滤不成粉芡。而如今,它们还能有什么新用处呢?
       这些父亲的杰作,会记得我们一家人深夜的忙碌吗?会记得父母亲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吗?如果记得,应该是它们唯一的用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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