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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四季帖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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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帖
□刘燕成(苗族)

春光漫泻的村庄
    年一过,天气便就回暖了,阳光慢慢多了起来,风也渐渐变得潮暖,窗外的樱花,悄悄地打起了花苞,屋外那空旷的广场上,晒太阳的老人和孩子们的风筝,都多了,这已是真正的春天了。
  春天里,母亲是要给我们多买回几尺衬衫布的。趁着夜里空闲的当儿,点上煤油灯,在那如豆昏黄的夜灯里,给我们缝制衬衣。在春天,我是最喜欢穿白衬衣的,略带点儿花格子,高领,背开叉,袖口宽大,米黄色纽扣的那种。不过,用不着我们争抢和闹嚷,母亲自然是知道我们喜欢哪种款式的衬衣的。
  夜半里,总是听得母亲的房间里传来咔嚓咔嚓的缝纫机轮儿的声响,那昏暗的灯光,从木壁的细缝内挤过来,于是便看见了母亲那瘦矮晃动的影子,她的一对手,不停地在针下的细布条上翻动。次日一早,我们便可以换上新衬衣了,此时的我们,个个都喜气洋洋的,母亲心里亦是高兴着的。新衬衣是不能白穿的,得用好成绩来换。母亲常常这样说。这当然也是母亲对我们最大的期望了。
  春天一到,心里期待已久的春游课,便是指日可待的事了。然而,那些低年级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是享受不起春游的美好的。老师们早就规定了,三年级以下的学生,年纪太小,不得参加春游活动,六年级,是毕业班,课程太紧,也不在春游之列。那时候,我最想读书的班级,就是四、五年级了。我们常常在春游的山路上掐下那些颜色好看的花朵,然后偷偷地插在女生的辫子里,或者,背回课堂上,悄悄地放进异性的文具盒内,代替自己想说又不敢说的那些话。
  父亲的春天,是从那具旧犁头上开始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父亲常常这样教育我们。父亲平日里总是少言寡语的,然而只要一说起来,他的每一句话,都足以教我们细细思量一辈子。好在父亲是疼爱我们的,每每待得他做完农活回到屋,洗净一身的泥汗,又吃过了饭,便就要耐心地守着我们做完全部家庭作业,还逐一给我们检查,纠错,指正,直到全部都过了关,方才去睡,而次日天麻麻亮,便又起了床,赶着牛,下地干早活去了。
  看见那油菜花染黄的村庄,当是春天真正大肆进入村庄之时了。漫山嫩绿的草叶和遍地怒放的花朵,约好了似,在村庄的任何一个旮旯都可以遇得见。村头的暖水里,早就浮满了灰白的鹭,林子里山鸟歌声沸腾。此时,我的母亲正背着高过头顶的背篓,在山野里采摘着猪草。母亲总会在春天里多养上几头猪,喂到秋天我们开学时,便就换成了我们的学费。村庄里的人都说,富不离猪,贵不离书。母亲虽没有上过学,可半途儿听了来,便把这话当了真,再苦再累,都没有放弃。
  父母都说,我是在春天的某一个早晨降临到村庄里来的,至今30多年了,我无法去想象,在那个春天里,母亲历经了怎样的疼痛。但是,我想,我会永远爱春天,爱母亲,以及,爱我生命产床的那个村庄。


夏时间的雨意
    夏日里,穿寨而过的那条无名小溪,快要断水了,只见得溪里的石块一日比一日裸露,零零星星地,就只剩下那些河床低矮的水凼凼了。孩子们光着小屁股,到处寻着那些可以袅水或打水仗的深水凼,可这样的水凼凼越来越少了。就在这个时候,一场夏雨突然降临,那干裂的心,顷刻间便潮润了起来。
  远远地,看着雨就要下到面前来了,女人逃了命似的,躲回了家。而胆大的男人们,是不怕雨的。心想,下吧,润一润这枯干的大地,淋一淋这汗津津的身子,洗一洗这山梁里那沾满了阳光的叶木和虫草,呈现出一派湿漉漉而温暖饱满的梅雨气象,散发出那泥土的本色与芬芳来,那样更好的罢。此时的雨,斜斜地,从东边飘向西边,又从西边飘过了南边,继而从村庄的垭口飘往村头,和着风,一路欢快地跳跃着,泼洒着,沾打在风雨里的男人身上,沿着背脊流淌。这是多么快活的雨沐。
  芭蕉林外的小溪边,秧田渐渐积涨了水,溪里的石块,渐渐地没入了山雨里。村子的上空,还飘起了一条美丽的虹。渴盼已久的心,终于因了这一场夏雨,潮润了,快活了。父亲是闲不住身的,抡起一架耙扫,戴上斗笠,穿好蓑衣,急匆匆地出了门,望秧田水去了。秧田是凌乱分布着的,每一个山旮旯里都有一小丘,这样出去绕一圈回来,准是得到“夕阳西下,炊烟袅袅”之时方能回到家来的。倒是趁着父亲不在家,偷偷地,邀上那些被热日烤得炭一般黑乌的放牛娃哥儿们,到小溪里学游泳。山涧水涨石深,一脚踩下去,见不得底的地方是不能去的。打小起,每每夏雨一来,小溪涨了水,村庄里的老人就三番五次地劝戒孩子们:欺山莫欺水哩,莫要去溪里拌澡哩!如此拳拳切切的叮咛,没有一个山里娃不敢不放心上的。大伙们都怯水了,可又多么的期盼下到涧水里游它个痛快,心痒痒地,却又没有一个敢先下水。实在是憋不住了,便顾不上田里的稻叶的锋快,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了别人家的秧田里,洗烂泥澡去了。
  玩着玩着,西梁谷上就只剩下几抹淡红的云了。雨,渐渐地歇止了,许多白鹭,从云的那端窜出来,低低地掠过那弯弯纽纽的田埂,呜哇呜哇地欢闹着,飞回了家。几个村姑娘,或者是少妇,提一篮满满的衣服,径直朝了小溪的方向走去。她们名誉上是要到溪里捶衣,捶着捶着,见得天色越发暗黑了,四周却又是静悄悄的,只剩得了那幽幽溪涧的浪涛,便禁不住退去了短裙,取下头上的发髻和红头绳,脱开了衣,悄悄地摸=下到小溪里游了起来。
  雨后的夏日山村,夜里总是可以看见那轮皎洁的月来的。似乎是那雨,洗净了蓝天白云之后,这月,便无处藏身了似的,干干净净地,点亮了漆黑的夏夜。穿过村庄东边的老枫枝,月光泼倒在溪水里,映得那水里的女人雪一样白净。晚饭后,溪里游来了不少男人,他们纷纷跳进水里,有的欢叫着,有的却默默地相互擦着背。而溪的上游,是女人洗衣的河段,男人只好远远地望着,把手掌卷到嘴边,轻轻地问:喂,上面有人么,有人在洗衣么。久久地没有见得回应,便怒了心一般朝女人们喊:上面有人没,有人在洗衣没。声音哄大而响亮,可是还是没有见得有人回答。心粗的男人,便放言要到溪的上段游泳。女人们听得男人要上来了,便连忙应了声:有人的哩,就不见大姐在这忙着捶衣么。一边说一边上了岸,穿衣,把屁股朝了河的下游,捂着胸,生怕男人见着了。
  隐隐约约地,从木楼那边传出了山娃子的哭声,那准是因洗了秧田里的烂泥澡,而被稻叶划破了皮,正痒着。那稻叶划下的伤口,大人们都耐不下的。而此时,没有一个山娃子愿意坦白在秧田里洗了泥巴澡的,不然,那一定会遭来父母狠狠的一顿打骂。我小时候眼泪浅,哪里容得了那秧叶带来的伤痛,固然是经常被打被骂。而现在想起来,虽然那确实是痛了点,但那秧泥里长出的欢乐和父亲惜雨如命的身影,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秋月里的严父
  天刚黑,月亮还没爬上来,父亲就开始教我们唱:“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嫂嫂起来纳鞋底,妹妹起来舂糯米……”
  这是中秋的傍晚,我们坐在老屋的檀木树脚,围着父亲祭月的八仙桌,拜月。父亲当爹又当娘,因为母亲去得早。那时我们尚年幼,不懂事,父亲操够了心。有时候,父亲管教我们特别严格,一桩小小的错事,在父亲眼里却是容不得的。只有待到节日时,父亲方才闲得下心来。他慢慢地、极富耐心地一遍又一遍教我们唱歌。或是童谣,或是山歌,甚至是酒歌,凡是他会唱的歌,他都教我们。尤其是中秋日的圆月夜,父亲总是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慢慢斟上几盅米酒,在月下,一边独自酌饮,一边教我们唱月亮谣。
  父亲是1947年出生的。他天生聪颖,从小就长心眼,据说他曾偷偷地观摩上坎吴进士写字。吴进士是旧社会的文化人,写得一手好字,后来在阶级斗争的政治风波里被批斗而死。父亲凭借着偷来的一手好字,帮别人誊抄过不少酒歌和山歌。他记忆力极强,被他抄写过的酒歌和山歌全记在了心里。
  玩山是父亲的惟一爱好,只有在玩山的时候,父亲才不遗余力地将他的山歌才华展示出来。父亲嗓门大、音脆、有磁性,他的山歌一唱出口,好几个山坳外都听得见。那阵子,“玩山”是老家最流行的一种乡民聚会游乐活动,男女老少无一不喜欢。父亲不但山歌唱得好,他还能临阵应对,别人的歌声还未落下,他的对唱便脱口而来了,一时名播“湘黔四十八寨”。一位喜好犯“眼红病”的公社领导,见不得别人好,他决定要整治父亲一番,放言,不整治父亲,他下台了也不甘心。于是莫名地,父亲被别人捆着拉到了公社。父亲被关押两天之后,一个“玩山头子”的罪名落到了他头上。这一天恰恰是中秋日,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顶过了这次荒唐无比的侮辱的。
  后来,有一年的中秋,村里决心将玩山这一活动闹大闹红,派了几拨人来请父亲出山唱歌,父亲一口回绝了他们。但我却看见父亲含着热泪不断地翻阅他的那几册手抄歌本,他一边翻,一边轻轻地哼。
  每年的中秋,父亲是要给我们每人买回一个月饼的,带芝麻的那种,一斤多一个,纯黄的色泽,特别甜。据说是与老家临近的湘西月贩子贩过来的。手头紧的年份,父亲只给我们买半斤一个的小饼,遇得丰年的中秋,方可吃上一斤一个的大饼,恰恰可一餐吃到饱。在我的记忆里,却是很少有吃饱月饼的中秋节。并且,一直以来,我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来的决心,仅仅上过小学五年级的他,怎么都想把我送进大学的殿堂。我上高中那三年,年过半百的他常常从百里外的老家挑着米去挤过路客车,把生活费和米送到我上学的县城。
  后来,我到了省城念大学,父亲更是倍加关心和思念着我,他常常夜半三更给我写信,他的信依旧是用他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写的。他逐字逐句地向我倾诉他独自守在老家所遇到的每一件事,有时候他竟然像做报告一样,向我汇报家里的禾苗长势。当然,每一年的中秋,他依旧是不会忘记给我寄来月饼的。他总是说,月饼是他祭过月了的,肯定好吃,一定要吃完。每年收到月饼时,我总要难过许久。月有阴晴圆缺,世人皆知。父亲的悲欢离合,只有父亲自己最清楚。
  我一次次取出从老家带来的父亲的手抄歌本,慢慢地翻开那一页页山歌,我似乎看见了昔日的父亲,想起他教我们唱过的那一曲曲山歌和月亮谣,心便隐隐生痛。他的中秋,是歌的中秋,也是消隐在记忆深处的中秋。


冬日中的观风山
    刚入冬,观风山就变得蜡黄蜡黄的了。抬起头,透过办公室那宽亮的玻璃门窗,就可看见它那黄色的肌肤,转变得亮亮的,润润的,从山脚一直到山顶,渐次铺层开来。偶尔也可以遇得几只体肥的山鸟,乌黑的羽翼,电一样闪过窗外,待得抬眼细看,便只见那细黑的影儿,次第黏贴在了观风山岭的光枝桠里,默不作声了。
  冬日里,我特别的懒,妻常常骂我像一坨磁铁,黏着板凳儿,黏着书本儿,或黏着电视电脑,就是一整日。然而,观风山是一定要去攀豋的。再大的风,再大的雪,都改变不了我的这个习惯。我至今也说不清这个中的缘由。不知道是观风山距离单位和距离家都很近之故,还是山上习习的冬风带来的刺骨的激情,抑或是那白雪皑皑的山景之诱惑。似乎是在于这些,又似乎都不是的。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我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山里娃,我打骨子里喜欢大山。
  观风山当然是算不得大山的。这山亦本是无名的,皆因后来的雅士们,依了山貌,或是个人兴趣爱好,给山取了名儿,让后人记之。观风山虽名字柔媚好记,但山貌不得想象的美,也非险峻危峡那般的教人惊心动魄,至多算作丘陵一座而已,矮矮地,圆墩墩地,屈身挤在繁华的城南高楼之间,想知道它,都难。后来,我于无事之时翻看闲书,在《贵阳府志》里惊喜地读到前贤毕三才的《观风台碑记》,方才知道这山名,真是雅士们随性泼墨而写下来的。置身这矮圆的山岭之巅,向东望去,看见的是一岭细瘦的栖霞山和满岭儿裸露着灰白色喀斯特巨岩的铜鼓山诸山岭,在干冷的北风里,默默地站着;往西望去,便见得西岩高耸,俨然一座危崖绝壁。俯身下望,便可见得这山岭脚下,一条漭漭奔腾的长河,撕裂了两岸瘦薄的冰面,蜿蜒远去。这就是贵阳市民称之为母亲河的南明河了。此正是“山势皆从北来,折而东;两江磅礴而来,大汇于城南之渔矶”的写照。河畔上,是黔地最高党组织机构中共贵州省委,以及,散落排列的各类产业厅局单位,包括我现今供职的水利厅在内。冬日一到,河岸上的杨柳,早早就褪掉了秀长的绿发,余得一身瘦弱的柳条儿,倒映在水里,风一过,便惊起满江水波来,随着河心的浪涛,奔涌而去了。冬日的骄阳暖暖地照在南明河上,爬上了窗台里来,我一日的工作便就开始了。大多时候,因琐碎的公务裹身,便忘了河畔那端的观风山,这样的次数多了,便会情不自禁的想,那山那树那风景,怕是更清冷更寂寞的了吧。
  冬日的风,是最不讲情面的。山岭上,先前还略带绿意的林间野草,几日不见,便就被冬风蹂躏得枯黄的不成样子,软趴趴地,东倒西歪地,吹得遍地都是。先前那还挂有几皮鲜红的秋叶的古枫,现在却只剩得光秃秃的冷枝条儿,硬挺挺地撑在头顶。老树身上披着的横七竖八的枯藤,更是扰乱了这一冬寂冷的山景,倒是岩缝里阴悄悄露出半边脸的山鼠,在心里添增着一阵又一阵暖意来。我想,这观风山的语言,这大山里的情和爱,怕就是这些细微的、不起眼的物事组成的。如若那开山的先贤,他们之于斯山斯地,一定是心怀敬意的。
  假若,时光倒转到明万历年三才先生的那个时代去,这冬日里的观风山,一定是若同今日一样的瘦小,谁叫它的脚下,是渺渺荡荡远去的南明河呢,又是谁叫它,置身于繁花似锦的城南闹市中央的呢。自小,我就听得老人们讲,再高的山梁,在水的心里,在江河的眼里,都只是一个小小的倒影而已。这样想,这山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了。好在三才先生之流的父母官和雅士们,并非因这山的娇小而有半点嫌弃之意,反而,邀朋约友,屡屡登山细访细看,硬是在这瘦矮的山尖,树起了一房小小的亭台来,且满怀激情地,立碑撰文记之。遥想一下,那时那景那情形,该是一种怎样的欢乐。有时候我会傻傻地想,倘若没有先贤对这山岭的无限钟爱和无数次的歌吟,这山就一定是一座世俗之山,一座文盲山,一座没有生命的山。我倒是要为这一岭淳朴简约的冬景,感到庆幸起来了。细细地屈指一算,这灰飞烟灭四百多个冬,水一样流走了。三才先生再也不会知道,四百多年后的今冬,我一次又一次寂寂地踏着前人的足迹,一个人来到山下,一回回仰头望山,发现这山并非若心里想象的那般娇弱到心痛。映入眼帘的,是苍茫挺拔的古木,是蜿蜒而上的林间山径,是一岭蜡黄静寂的山城冬景。在幽静的山道两边,古柏的翠叶成为这一岭冬景的点睛之笔,唯独那舶来的梧桐,邀约似的,裸着身子站在半山腰里,似乎是在静静地等候着它的谁,或是,等待他那绿意盎然的春吧。“是日也,云蒸霞蔚,日丽风怡。登空中楼阁,芙蓉四面,环带三溪。”这般大美的景象,怕是要等到来年春天方才再呈现了。
  冬日的夜里,那山湾河面上的古楼,灯光摇曳,笙音清亮,茶香阵阵。红袍女子的影儿,幽长地停驻在楼宇之下的青石古道里,妖艳,羡人。浮玉桥上,夜游的人儿络绎不绝,日日如此,月月这般,年年繁华。我藏身在山脚之下的西湖巷内一套窄窄的旧居里,靠在寒冷的孤枕上,切切地怀想起河边的观风山,以及山下的子民们。倘若,那高居庙堂之人,善于观风,那处江湖之远的人,懂得观风,那么这世风兴起之大美愿景,便是指日可待的了。这样想,这样看,这观风山下满城温暖的幸福,就不远了。


刘燕成地址:550002 贵阳市遵义路65号贵州省公共资源交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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