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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古城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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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寻古城
                睢建民
  曾经哺育过中华始祖黄帝的洧水,自登封阳城山涌汇而出,如蛟龙摆尾一般腾越豫东平原,《诗经》中便有了“溱与洧,方涣涣兮”之佳句,洧川古城亦缘此而得名。
  古城原址在洧水南岸的宋楼镇,隋唐时期称洧州,金代设立洧川县,距今已近800年历史。后因洧水暴涨,县城屡遭冲淹,遂于明洪武二年搬迁至北岸十里高坡处,当地人至今仍习惯称宋楼为“故县”。新城在建造风格上虽具明代特色,却又标新立异,城墙宽阔十余丈,周长为九里四十步,内填黄土夯实,外砌青砖,墙高两丈六,东西南北开四门,外加一小南门,气势恢宏。与全国各地的古城相比较,这里的护城河开挖在城内,而非城外,战乱年代,即便兵匪攻破城垣,面对100多米宽的河道将会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洧川的城门楼历经数次修葺,别处的城垛大都是实心的,此处却为内十字空心,俗称“柿花”,当地百姓自豪誉为“状元朵”,源于这座古城出过双状元。祖籍洛阳的北宋宰相吕蒙正,落难中曾栖居洧川讨饭,发奋苦读一举成名,民间有“八保洧川拾状元”的故事流传于世。另一位明代状元刘理顺虽扬名于杞县,原本却是由洧川兴龙岗迁徙而至,功垂锦帛自当认祖归宗,百姓口中亦有“状元纱灯”的故事流传。想必这象征着一方荣耀的“状元朵”,也应景于旧封建礼制,寻常百姓家出了武举人,兴土木盖起的玉宇倾楼,那飞檐上形态各异张牙舞爪的走兽是要插花的,而无官无职的财阀纵有广厦千间,飞檐上的走兽是绝对不能插花的,森严的皇权决定了身份。
  洧川原本为方圆九里之围城,相传从南门到北门竟然“百里有余”,让初涉古城的陌生人不免心生疑窦。究其原委,乃南门城楼上天生一株柏树,与之遥相呼应的北门城楼上亦生长一棵榆树,民间自然就戏谑为“柏里有榆”了。可惜北门与东、西两门早已不复存在,仅剩南门孤零零耸立原地,那株生命力极强的柏树由城门内侧的青砖缝隙处斜刺里冒出,根须扎进半圆形拱门顶端摇摇欲倾,在先天缺乏水分缺少养料的半空,汲取着日精月华,竟神奇般的存活了500多年。更令人称奇的是,北门的榆树与城门消失了,通晓人性的鸟雀,好像当年老祖们嘴衔柏籽不经意间遗落城楼凭空造出古柏景观那样,其后裔效仿祖辈刻意从别处衔来一枚榆钱,埋在柏树的根须旁边,那适生力的乔木遇雨水破砖缝而萌芽,郁郁葱葱与古柏比肩接踵,真就应了民间“柏里有榆”那句俗语,成为古城一道自然奇观。
  悠久的历史积淀了丰厚的文化底蕴,洧水不仅哺育出吕蒙正和刘理顺两状元,这片土地还滋养成名了豫剧唐派开山鼻祖唐喜成、牛派唱腔创始人牛得草、当代中国“梅花王”王成喜,他们身处贫民家庭于逆境中崛起。向来以东方文化引以自豪的大和民族,国会大厦从不悬挂异国的书画,却不惜花费9100万日元购买王成喜大师的《香远图》开了先例。坐落于洧水河畔的古城因名人而名,往昔满街巷飞檐斗拱的建筑群,以及大街两厢红漆木柱支撑的楼屋坡上钻出半尺高密密匝匝的瓦松,随处充溢着一个“古”字,栖居的老城人有几天几夜絮叨不完的故事。但说那古城中心路北的城隍庙,原占地15亩,拥有正殿、拜殿和东、西廊房70余间,其规格高至正五品,传说由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钦封,院落内那通被风剥雨蚀得字迹模糊的碑文依稀记载着彼时盛极的香火。
  慨叹岁月沧桑,江山更迭,流淌千年的洧水早已更名为“双洎河”,如一条冬眠的蛇僵卧在窄狭的河槽里,失却了往昔的活力。随着新中国的成立,洧川先与南岸许昌地区长葛县合并,继而又以河为界被开封地区的尉氏县兼并划为乡镇。自此,在华夏史册上繁衍数百年的古县城不复存在,香火旺盛的城隍庙被拆除三分之二成为政府的办公场所,庙址上建起了拥挤的民居。除南门外,周围的古城墙及护城河系数不保,就连大街上那红漆木柱古色古香的店铺楼肆亦不见踪影,代之而立的是参差不齐的砖混结构水泥房子,古城韵味荡然无存。
  但凡失去的东西,始觉弥足珍贵。如朝圣一般踏入古城,我徜徉在拥挤不堪的街肆中,几欲追寻一些旧迹来。幸遇王成喜大师的入室弟子范根昌兄,乃土生土长的古城人,抬手遥指东大街闹市,对城内“何老记”的香醋、“泉涌泉”的白酒、拐角楼对面的“金猫”牌卷烟如数家珍。当年“何老记”的香醋用大瓮盛着,远销陕西,那香味儿,满大街飘散,古城人使劲儿吸溜一下鼻子,一肚子两肋巴骨顿觉清爽。还有“金猫”牌卷烟,那可是古城大老爷们的最爱,解放后连师傅带生产工具整体被搬迁到新郑卷烟厂,成为闻名全国的大企业。健谈的根昌兄叙说起“泉涌泉”的发迹史,更让人听得入迷。旧时的古城,“泉涌泉”的白酒生意原本并不红火,老掌柜天天歪在门口打瞌睡。一日,请算命先生指点迷津,让其当街抛扔一枚铜钱,拾钱者即为贵人。老掌柜随手将一枚铜钱掷于街肆,喧嚣闹市,人来车往,趟起一片浮尘,并无人顾及那枚铜钱。眼看天近晌午,城西庞阁村一半大孩子㧟着篮子进城卖菜,低头捡起那枚铜钱。酒坊老掌柜急忙出门,伸手拽住那孩子,买下青菜,并将孩子唯一的母亲接进家中,每天管吃管住,静等贵人相助。那孩子在酒坊当几年伙计,百事不成。老掌柜拿出一些钱,让他到外边跑跑,长长见识。孩子游逛到洧水码头,见一官船停泊于此,叫卖半船曲砖,许是天天泡酒坊练就的敏感嗅觉,拿钱悉数将曲砖买下,运回酒坊助老掌柜酿酒。老掌柜虽心有不悦,并不埋怨,令人将曲砖搬进库房,不小心掉落一块,打摔碎的曲砖里滚出一个金元宝。老掌柜令人再打碎一块,里边仍然是囫囵个的金元宝,块块皆如此。原来京城一贪官,为掩人耳目,挖空心思将贪赃的钱财包裹在曲砖内,没来得及运回故里,便得暴病一命呜呼。不明就里的家人视这些东西为累赘,半道上贱卖,正巧被酒坊小伙计撞上。“泉涌泉”由此而发迹,白酒生意红遍古城内外。
  听说古城的小吃锅盔馍乃绝门手艺,趁机想品尝一下正宗味道。根昌兄哈哈大笑,这回算找对人了,他就是第四代传人。少时的根昌兄跟随父母学手艺,做锅盔馍和面揣面有绝招,水不能多,将干面加水使劲儿揣,全凭两只胳膊和一双手,反复揉搓出来的面团既筋道又表面光滑,撂地上再捡起来,一星儿土丝都不沾。揣好面上秤称重量,如锅盖大小的锅盔馍一斤重,依次搁锅里蒸熟,上下十八层,正面松软可口,背面黄焦酥脆,咬一口满嘴膨胀,回味悠长。那年头没电无冰箱储藏,酷暑里存放十天半月,蒸熟的锅盔馍不发霉不变味儿。根昌兄尤其对洧川的豆腐津津乐道,引经据典介绍说,汉高祖之孙刘安被封为“淮南王”,为感激封赏,刘安曾栖居古城,遍寻天下方士,聚于洧水南岸牛脾山为刘邦炼丹。一方士用洧水浸泡黄豆,加卤水熬制,结果仙丹没炼出来,却熬制出白嫩细腻的豆腐,历经千百年传承,麻绳穿豆腐成为古城一绝。由地下洧水泉眼浸泡熬制出来的豆腐,表面呈琥珀色,质地坚硬,切一块刀口纯白,随手将豆腐扔地上,摔不碎不渗水。通常小贩卖豆腐,直接用秤钩挂着称斤两,买者亦可用麻绳穿起,提溜回家,搁锅里随便炖,久炖了更筋道,吃起来鲜嫩绵软,愈嚼愈香。根昌兄特别提到,旧时南门里祖师庙北侧老靳家的拢单豆腐最有名,老掌柜从沸腾锅里舀出新鲜豆腐脑,用拢单拢起来,挑着担子上街叫卖,从南门到拐角楼,才吆喝两声,古城里那些老饕们闻声而动,当街或站或蹲,立等靳家老掌柜趁热拢一下布单,拿利刃十字八刀将筋道的热白豆腐切成约两公分方块,盛入碗中,依次淋上祖传配方的葱、韭、芥、蒜和辣椒油等十几种调料,迫不及待的食客们大口咀嚼得津津有味。未及游到十字街头,老靳家的拢单热白豆腐被抢食一空,不乏那出门晚者,眼馋地瞅着空担子咂嘴直跺脚。可惜靳家老掌柜无后,如此热销的独门手艺慢慢就失传了。还有古城独具风味的酥脆焦枣,热锅里滚不烂的绿豆面大丸子,随着古城的渐行渐远亦寻不到风味儿。
  追寻古城,另有一段放不下的心事耿耿于怀。当年华东野战军攻克开封,部队南下时,八纵24师政治部副主任萧伯韬留在新区工作,担任中共尉(氏)、洧(川)县委书记兼县大队政委,率队攻打洧川西门时,不幸中弹牺牲,就近被掩埋在岗上。我身为两届政协委员,曾经协助编写过文史资料,亦曾整理过革命烈士事迹,竟意外发现,古城解放几十年,为国捐躯的萧伯韬书记却不在《革命烈士英名录》,尸骨随着农村挖岗造田早已寻不到踪影,由我撰写入选《中华英烈大词典》的文稿自然也被退了回来。之前我多方求助于网络和媒体,发文为烈士寻亲,并委托原八纵司令员张仁初将军的公子查阅了26军档案,因24师属于外线作战组建部队,所存资料有限,已无从查起。鉴于地方党史资料记载了萧书记牺牲经过,我专门采访党史办主任老陆,他说曾亲赴安徽太和县人寻找过烈士亲属,终无结果。一位年仅25岁的县团级干部,为古城的解放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牺牲后因古城被撤县,继而合并再合并,原始资料反复移交中导致遗失或疏漏,非但没有烈士称号,连家乡亲人都难寻,实在令人寒心。为了告慰逝者在天之灵,我决计为萧伯韬烈士奔走呼号,以期唤起社会的关注和政府部门的重视。
  好在古城人已醒悟,社会的发展不能急功近利,老祖宗遗留下来的精粹应该保留和传承。政府斥资力图将拆毁的城墙复古,由大南门用青砖垒砌到小南门,屡遭劫难的城隍庙也得以修葺,成为文物保护对象。独具传统风味的洧川豆腐、五香牛肉、锅盔馍等先后被注册商标,列入了河南省名产,真空包装的食品逐步走向国内外市场,让漂洋过海叶落台湾和东南亚的老古城人及其后裔们,从故土名吃的咀嚼中品出些许温馨乡味,牵扯出一丝眷恋的乡愁。
  我站在古城南门内,举头凝望着门洞上那株见证了几百年风雨沧桑巨变的古柏,任坚韧挺拔的古柏形象为渐感退化的思绪插上遐想的翅膀,尽情穿越空洞的历史隧道,于古往今来的喧嚣浮躁中追寻端倪。我想,一座古城消失了,纵然复古再造,那一街两厢曲径回廊的“何老记”、“泉涌泉”商贾店铺呢,还有老靳家绝门的拢单热白豆腐、滚不烂的大丸子、酥脆甜蜜的焦枣,以及不古的人心,所有这些,能够追寻得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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