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老调(已发)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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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想起大宋天子汴梁坐,
陈世美秦香莲结为丝罗
……”
居然是《秦香莲》!
置身秦始皇兵马俑外的演出广场,《秦香莲》的唱词伴着高亢的秦腔敲击着我的耳膜。
词入耳,钩心思,老调《秦香莲》一直如梦萦绕。记忆深处,家乡的大杨树底下,三叔佝偻着身影在皎皎月光里拉板胡、醉吼老调•••••……刹那间,我如梦如幻,广场上拥挤、喧闹的人流,彷佛与我隔世。
三叔总是以这样独特的姿势,数十年里表达着他对凤阁的思念。凤阁年轻时是我们村老调剧团名噪乡里的女一号,三叔是琴师。三叔珍藏的板胡,就是凤阁离开村子时送给三叔的定情物。那年,河北老调剧团招演员。凤阁幸运地考上了,变成了拿国家工资的城里人。临走时和三叔依依不舍,送了三叔一把新板胡,然后一去再无音讯,三叔请人写了几封信,都如泥牛入海。三叔消瘦了,在月光下如醉如痴地拉板胡,拉湿了衣服,拉断了人心肠。大杨树瑟瑟的也悲声四起,潴龙河水都瘦了。有时候,三叔以酒解愁,唱几句:“金牌调来银牌宣”,抑或:“孤身舍死留秦廷,暂忍怒火章台进,刀枪剑戟摆列成林,秦王高坐假恭敬”
……
“咚呛……咚呛……”村里老学校戏台上终于开演的戏勾出了乡亲们的魂魄。《忠烈千秋》呼家将含冤,老奸臣庞文一出场,就令老少爷们激动起来,恨不得跑上台去把庞文打死,所以,每次演出台前总是站着几个维持秩序的乡亲。《秦香莲》开演了,台上台下哭成了一团,台上凤阁扮演的秦香莲一字一泪,扮演小孩的演员几度哽咽,几乎说不出台词,彩妆都被泪水冲掉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台下的老太太们早哭得像泪人,字不正腔不圆也没关系,演员忘词也没关系,她们只关心剧情,那个传唱了数百年的悲惨故事依旧左右着她们的情绪,当然泪水也改变不了秦香莲母子的命运。但是那段很长的时期里,演唱的剧目在影响着人们的是非观念。尤其是村里的有一个小媳妇平时不太孝敬婆婆公公,看戏时,大家对着剧中虐待父母的的人物指指点点,小媳妇红着脸没看完就走了出去。从此后小媳妇好像变了个人,婆婆天天夸她懂事理了。
老调是我家乡的地方戏,我是听着老调长大的。在三叔的的胡琴和老调唱段中对秦始皇没有一点点好感。我生在燕赵大地,这是个令人骄傲的地方,历史上曾出现过许多流传千古的杰出人物,如荆轲、廉颇、蔺相如等。而大秦王朝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谜,但万里长城抵御北方匈奴的入侵的确功不可没,至今仍为世人所称道,甚至成为民族的骄傲。而大秦王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王朝,秦始皇又是一个什么样皇帝呢?既然他有诸多的“罪名”,怎么又有“千古一帝”的英名呢?
儿时从老调中,三叔给我植入的有关秦始皇的概念与后来逐步接受的信息一直不清不楚地交织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以至于秦始皇塑像下的一段《秦香莲》的唱段便把我拉回少时的家乡。
我一直以为,老调会伴我到老。我喜欢戏台的氛围,我喜欢年节时戏台旁的热闹。这个场景我终生难忘,每到年节我们村要风光许多,家家户户大都要推上小车去请姑奶奶姨姥姥来看戏。家乡人夏秋忙庄稼,冬春忙着编簸箕,从年头忙到年尾,但过年就是过年的样子,有大集赶,还不用出村就有大戏看。过了初五,大戏就要开演了。戏台就设在老学校。从开始搭戏台就热闹喽,卖甘蔗糖葫芦的、卖山楂糕的、卖菱角荸荠的、卖针头线脑气球砸炮的。偏偏有那淘气的小孩儿,把鞭炮偷偷点燃,趁人不备扔到搭戏台人的旁边,常常把人吓一跳,那人开口就骂“那个小兔崽子,看我逮住你,不扒你的皮!”瞧那骂人的哪有半点怒气,倒是一脸的笑意在眉间在嘴角荡漾,也许是将要开锣的老调喜得他忘记了懊恼••••……
在那单调的光阴里,流光溢彩的老调点亮了我幼稚的双眸。充满正义荡气回肠的老调填满了我懵懂的童年生活。每次路过老学校,我的魂都像被老调牵住。隔墙就能听到排练时激昂的锣鼓声、悠扬的板胡声、和演员们或刚劲或清婉的演唱声,让我心里痒痒的,总是缠着三叔带我去看。有时候,演员们声情并茂的排练都会让我默默地掉眼泪,往往是戏演完了我还站在原地发呆。三叔总刮着我的鼻子,说我和他一样是喜欢老调的小傻子。
三叔不忙时常给我讲老调的由来。天知道,不识字的三叔咋会记得那么多老调的故事。他告诉我,老调起源于元朝末年的白洋淀周边,因在九河下梢的大清河以西盛行,所以称“河西调”。我也时常在网上搜寻老调的信息,知道了老调的发展史,它经由几代老艺人努力,汲取了很多河北地方戏曲的精华,才堂皇地登上了大舞台,又叫老调梆子。老调剧目内容多是歌颂英雄豪杰和忠臣勇士的,象《金沙滩》、《调寇》、《秦香莲》等。有位老领导看完老调后,曾感慨的说:“老调不老,枯木逢春。”
剧团也经常在小河边排练时,每天放学,我都要跑去看三叔他们。那时候潴龙河的水清悠悠的,一条渡船连接着两岸,河边大堤下剧团的演员们在练基本功。你看小演员在翻跟斗,练台步,年纪稍大的会对着河水“依依呀呀……依依呀呀……”吊嗓子,不时有精彩的唱段飘出来,那最动听的肯定是凤阁的声音。那五彩的练功服是潴龙河大堤最好的点缀,那嘹亮的唱腔赛过了柳树上的百灵鸟。
那时的三叔,满脸喜气,一把二胡拉得能留住天上的云彩。常常看到,三叔在大柳树下拉二胡,凤阁展开歌喉,唱我们保定人都喜欢的老调。我们这里有句老话“吃饭离不开锅灶,听戏离不开老调”。平日里,街头巷尾或田间地头总会突然间飚出一声声高亢清婉的老调,也常常是这边唱来那边和,农忙时老调给乡亲们增加了能量,农闲时剧团成了村人的骄傲。《潘杨讼》、《忠烈千秋》里面的精彩唱段更是被乡亲们深情的传唱着。
痴迷老调的我好像是三叔的影子,只要不上学,我都黏在三叔旁边,看凤阁她们练功。我常常看到三叔坐在大杨树下一板一眼的拉板胡,凤阁亮开嗓子唱起来,那甜美的声音盖过大杨树上的鸟叫。三叔呢,除了吃饭在家,其余的时间都泡在剧团。渐渐地,我发现三叔和凤阁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起来。有时候,我去找三叔,看到三叔和凤阁说着悄悄话。三叔总说,去给三叔拿杯水,隔一会儿又说去给三叔拿把扇子。大杨树随着老调的韵味哗哗地舞动着树叶。树下,三叔时常把凤阁的大辫子拿在手上抚摸,抬眼看凤阁时眼神像含着一团火。三叔有三十出头,还没有成亲,也许是因为右手缺三个指头,或许是因为家贫吧。但是,残疾并不影响三叔拉出的二胡,尤其认识了凤阁,三叔的二胡像快乐的潴龙河水,整天欢快地流淌着……
三叔走路挺着胸脯,扬着脑袋,嘴里不停地唱着老调。那正气凛然的样子常使我充满敬意。现在想来,老调慷慨激昂,曲目多具阳刚之气,少了些卿卿我我,颇具燕赵之风。家乡人更喜欢老调那高亢苍劲的韵律。是的,它传达的韵味和情感也叫人敬仰与沉迷。它是能让平原上的男人女人们心底涌起浪花和自豪的东西。
冀中平原平平常常的小村子,因为有了老调多了些亮丽的色彩。家乡人的日子在老调的滋润下,变得有滋有味的。我痴迷老调那悠长清丽的韵味。不知我的前世是不是唱戏的,不知怎么的对戏曲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爱,那铿锵的锣鼓那悠扬的笛声总是牵动着我的脚步。我最喜欢唱小旦的凤阁,她嗓音甜美,人长得俊俏,两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在腰下晃来晃去,我恨不得长成风阁的样子,站在戏台上,水袖频舞,亮开嗓子唱我喜欢的老调。
如今,村里的剧团早解散了。剧团里的几个人凑了一个草台班子,给死人送葬时才开戏,看戏的也都是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家乡的老调在现代人眼中失去了魅力。三叔照旧种庄稼,当泥瓦匠,每次在醉酒后,三叔会拿出珍藏在衣柜内的板胡,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琴筒,好久好久……然后,调好琴弦拉上几段,唱几句。三叔的唱腔竟有些穿越时空的苍凉,平添了些许沧桑的味道。大杨树无声的伫立着,月光穿过大杨树,斑驳的照在三叔身上。三叔眯着眼睛,在老调高亢苍劲的韵味里沉醉着。
三十多年的光阴,足以使人忘掉好多事情,那条与家乡相伴了多年的潴龙河也干涸了,但老调与三叔的那个姿势一直刻在我的脑子挥之不去。我时常听一些京剧唱段,在京韵中回味儿时的岁月,在京剧里找寻老调的影子。我希望三叔快乐。没有了老调,没有了凤阁,三叔怎么还能快乐。如今,三叔六十多岁,须发皆白。三叔孤苦的身影,轻轻地就会让我心痛。老调,何时才能重放异彩,三叔还能快乐如初吗?
……
当我从三叔的老调遐思中清醒时,已站在了兵马俑的坑道边。
兵马俑内的灯光很独特,极像家乡闲适的傍晚,那些兵俑脱去盔甲,拿起锄头,不就是像我三叔一样的庄稼汉?如果嬴政没有商人吕不韦的斡旋操作,就是个在滏阳河边玩水捏泥巴的小孩子。莫非,这些兵马俑,就是那埋在地下的四十万赵军?站在工艺精湛、规模宏大的兵马俑前,默然静立,任思绪在历史的烟尘里翻滚:
兵马俑重现天日了。
凤阁离去了。
三叔落寞了。
老调远去了。
潴龙河水干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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