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人物·记忆（十三）八宝饭

十三、八宝饭
      大学毕业后被分到远郊一所中学教书，虽号称重点，条件却十分艰苦，好在同宿舍老李也是北京人，虽大我不少，却有共同的话题，这多少能让我不至于在漫长的空余时间总是想家。不过，老李有言在先：等老路来了，你就得换屋住！我问老路何人，老李说是他在山区时的同事，过些日子就调过来。因暂时没房，老路会在集体宿舍住一阵，老婆孩子则另想办法。老李特别关照说，老路可是上海人啊。北京人多多少少对上海人都有点看法，觉得他们精明算计甚至自私，一些京籍作家也喜欢拿这个说事儿，《渴望》里孙松演的那位刘慧芳万人恨的丈夫，干脆被定名王沪生。
      一个月后我见到了老路：四十出头，略胖，戴眼镜，有个圆润厚实的下巴——据说属于性感造型，无论对谁都笑眯眯的，让人老想跟他握手，嗓音像唱歌的中音，一口海派普通话。老路随便找了个铺，说一老同事在县城把刚落实政策的空房借给了他，他不必长期住宿舍，我也不必搬再挪动，我很感激他。
      当时学校没电视没娱乐，四周全是庄稼地，十几个不能回家的教职工闲极无聊，便轮流请客或凑钱到外面吃饭喝酒，就是一些有家的听说后也纷纷加入，宁愿不回家，也要凑个热闹。大家张罗晚上去吃饭时，老路只跟着打哈哈，到点准时骑车走人，对我们要去的那些大小馆子也不以为然。每天下班前干完正事，大家都要在办公室聊聊天，老路从不跟着云山雾罩，只要他开口，话题总是很实用的衣食住用行常识。因为常说到做饭的经验，大伙便每每将他的军：您就吹吧，大家怎么能信您这话？除非哪天露一手让大伙见识见识！老路笑嘻嘻的说，一定会认真请一次，但必须是在有了自己的住房之后。于是，办公室里有了个歇后语：老路请客——没准日子！
      过了一年，县城的几幢教师宿舍楼竣工，老路分得一套，这在当时是件大事，老李带头，撺掇着要尝老路的手艺。并没等到大家张嘴，老路便开始张罗请客了。那天几个人到他家时，他穿了件白大褂，两手面糊正在厨房里忙活，打过招呼便声言，大家聊天看电视，谁也不许进厨房。路夫人给大伙张罗着烟茶糖果，一老兄悄悄对我说，看老路媳妇走路和说话那劲头，就知道老路会伺候人！及至路夫人一道道的端上菜来，几个号称会做饭的全都不好意思再聊烹调的话题了，开胃的水果羹之后，芝麻里脊、瓤豆腐盒、糖醋小排、红烧面筋、蟹粉狮子头、番茄浇汁鱼，一道道菜的色香味形，水准绝不低于大馆子。等到老路亲自端来曲终奏雅的八宝饭，大家便拍着桌子叫绝了。
      今天想来，在什么都紧俏的计划经济年代，老路能把八宝饭做得那样出彩，肯定下了一番工夫。八宝饭是典型的江南甜点，色泽鲜艳，造型漂亮，口感软糯，味道香甜。据传是武王伐纣庆功宴会上庖人的应景作品，八宝象征八位有功之臣。做八宝饭说起来并不复杂，主料不过是事先泡过并蒸熟的江米，在大碗里抹油后码上小枣、莲子、桂圆以及各色果脯，放上用猪油和白糖拌过的熟江米，其间填上豆沙做馅，然后上大火蒸，出锅时整碗扣在盘子里露出图案，再浇上白糖桂花卤汁，便大功告成了。后来我按老路说的法子做过几次，却总达不到他那味道和口感，才知道伺候好了这道甜品并非那么简单。
      这顿饭后，大家真服了老路。处久了，对他的身世也有了些了解。老路家当年有商铺，但在他父亲手里公私合营，辛辛苦苦创下的产业转眼就归了公当然心疼，可也没辙，好在几个子女都上了大学。老路读的是北京大学数学系，文革爆发那年本科毕业，研究生不再招生，回上海工作也断了可能，最后被分到京冀交界深山里的一座学校，一干就是八年，调到半山区后才娶了一位当地的大夫，两人有一儿一女。
      常和老路接触，发现他是个挺好的人，他的一些特点，恐怕正是上海人的优点：精于算计，却不占不属于自己的便宜；与人总保持着一点距离，实际是对彼此隐私的尊重；不轻易答应别人什么，可看重自己的承诺，一旦吐口就不会反悔；对人不温不火，其实却是个热心人。去年见到一位和我同年入职的同事——如今已是北京很有名的数学教师了，当年他曾拜老路为师，媳妇也是老路介绍的。他说，那几年老路和他一块儿备了高中所有的代数和几何课，没这个捷径，他的业务未必能达到今天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