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五个季节回来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这个夏天很奇特。 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段,都要这样走进想象力塑造出来的世界。仿佛真有那么一道门,自己一直想走进去,但那道门一直紧闭着,“门虽设而常关”,就觉得这句话于千年以后在这里居然一语成谶。对着门发呆,很久很久,那个奇特的时间段终于
这个夏天很奇特。
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段,都要这样走进想象力塑造出来的世界。仿佛真有那么一道门,自己一直想走进去,但那道门一直紧闭着,“门虽设而常关”,就觉得这句话于千年以后在这里居然一语成谶。对着门发呆,很久很久,那个奇特的时间段终于像一本书的某一页那样翻开了,就感到经过半日劳碌之后渴盼已久的那一段最宝贵的时间片段像清风一样流遍周身,身心内外顿感舒适安静。那种安静氛围所代表的仿佛是圣徒的洗礼仪式——终于可以从那道门里进去了或者终于进来了,让自己倍感疲惫的那个世界好像被隔离到时光的背面,自己仿佛真的一脚踏进了另一种时间维度铺展开来的空间里面。自那一刻起,自己看到,原来自己还是那样的青春年少,心思和行为还是那样的狂妄至极荒诞不经。
欣赏着自己青春年少的可爱样子,又觉得有些后悔,是为自己的“从前”后悔,觉得自己一直认为的柔弱身心内外交困的境况全都是虚假的,仿佛真是南柯一梦。那时候最真实的感觉是一切一切多么值得庆幸,进而感到自己真的进入了心安理得的庆幸状态之中,就对着心里的那个“从前的样子”暗自发笑:你看你看,艰难困苦的日子多像一场古怪离奇的梦!人这一生真的应该常做这样古怪离奇的梦才好,这样,就可以在发现自己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还能把身心都放到实处,就会觉得人这种东西来到世上还真有活头。长时间保持着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即使身边的人再三追问,但自己必然都要充耳不闻——有什么好问的呢?那种愉悦只能让感到愉悦的人自己享受,说了别人也听不懂,更看不见,因为那种愉悦是无形无色无味的。
入“梦”之前,曾经从城市跑到乡村,又从乡村回到城市,整个过程毫无痛苦可言,觉得整个过程都是使自己的身心变得愉悦的坚实而可靠的阶梯,而自己,真是那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被那种愉悦浸润的时候,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件事情最值得去做:证明一个人,也证明自己。
总有一个人的形象于内心深处挥之不去,那个人像春华秋实那样变化不停,好在不论变来变去都是自己能够认出来的。最初的印象是某年夏天的一场雨痛快淋漓地下了一天一夜,后来那场雨就像安然入睡那样在听觉世界里消失得无声无息、在视觉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很快,偶然上街的时候就看到被阳光烤干的街道,再看到四围大山,山上稀少、孱弱而显得极其可怜的植被在烈日暴晒下早已经无能为力无计可施了,仿佛落入陷阱的兽和误入网中的鸟,只能任人宰割了——点以星火即可燎原,那是怎样令人担忧的境况!整个城市就像一条饿极、渴极的狗伸长了舌头大喘粗气。那个人,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出现的,但很快也在同样的天气里消失了,从头至尾好像是命中注定的。
那人隐去之后才想起应该想法把她挽留的,如果真的不可挽留,也应该看着她的眼睛说几句话,而那几句话,是这么多年来最想说的。如果连说话的可能都没有,至少也应该看看她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虽然那个背影看上去并不窈窕,甚而至于显得有些干瘦如柴,她走起路来也谈不上什么风情万种、仪态万方。说到性感,几乎没有,但是,那个人就那样在自己心里猛烈地闪现过了,仿佛在自己的灵魂上狠狠地划了一刀,当然是带着善意划了一刀,那把刀,也是极温柔的。算一算,相处的时间只有连续的五个季节,五,这应该是个吉祥的数字,那个数字所代表的序数和基数,居然就这样造就了一个相当独立的心灵世界,进而形成一个封闭的整体,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却不知道这个数字究竟暗含着怎样的命运之符咒。人已经离开了,“从前”那些春光灿烂的日子里的朝夕与共,五季相伴的情景,全都杂乱不堪,宛如画家终于丢弃在地上的调色板。
首先需要确定,“从前”和现在并不属于同一个时间系统。说白了,“从前”期望过的所有事情必须到现在的时空里来寻找,而本应属于现在的事情,却在多年以前就发生过了。所以,总感到自己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而那个人,还笑容满面地行走在“从前”所关联的那个世界。觉得自己给自己做出最准确的定位了,心里逐渐感到踏实。这样离奇不堪的情感经历若非亲历着实难懂——顺利进入“从前”那些日子,那个又黑又瘦的自己竟然那样年轻,那么精力旺盛那么激情奔涌,虽然,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而使头发显得发黄而不无苍凉之象,仿佛秋日衰草,又像经过长期堆放而沤坏的树叶,那么暗黄,黯淡无光,很可惜的。自己的身体那个最高的地方居然缺少光亮。不过那头发很茂盛,常常拂动眉毛,遮住耳朵,那种广博的贫弱是有愧于那样的青春年华的。
“你的头发该理了!”她曾这样说。
当晚就去理了头发。回到居所,对着镜子再次确认:真的理了,理发师的手艺真好!
“嗯,帅多了!”这是她的评价。
应该高兴吧,但高兴不起来,因为那一刻竟然很意外地想到了已经年迈的母亲。从小到大,因为黯淡无光且肮脏不堪的头发自己没少挨过母亲的责骂。“男子要风流,一月三剃头”,这是母亲的审美观对男子头发的要求当然主要是对她儿子头发的要求。很恼人的,那头极黯淡的朽菜色的头发总是长得很快,母亲总是一边赞叹头发,一边责骂儿子不去理头发;赞叹的是那么好的长势,憎恨的是那头发太长太脏,“像一个犯人!”这便是母亲对儿子的头发多年不变的总体评价。
现在,对自己的头发作出言简意赅的评价的人的话里分明有另一种意思,帅,这是让自己颇为心惊的,仿佛正在荒原上独自一人走着,忽然,眼前就出现了一条汤汤大河,前路突然拐弯,但必须继续前行,仿佛是为了逃避随后而来的天黑。大河与大河对岸都是很美的,大河之上有一座高耸且摇摆不停的索桥。那么,过不过河呢?怎么过?她传递过来的信息含义是很微妙的,也是很暧昧的,那种暧昧的感觉,唯有处于非法恋爱中的人才有体会!自己终于无法继续淡定了。
年迈的母亲早无心境谈论儿子头发的品相,但她说过的话在几十年后竟与另一个女人的话不谋而合,这个女人让自己快乐幸福,而母亲,她的言表在儿子的心里从未减过热度。听出来了,母亲认为一个人一生中最可耻的事情就是做“犯人”。那么,自己有没有做过犯法的事情呢?没有。那么,现在和这个女人的暧昧关系算不算?这个女人,她把一只俊秀而温柔的手伸向自己了,开始触碰自己的内心。说不出的感觉,自己就像被人推到了道义的边缘——回头,母亲的责骂就不会白费,向前,自己可能成为罪犯。
怎能不感慨万端:人这一生,许多萦怀不去的事情连表态的机会都没有,而事情的结局就急不可耐地先出来了:要么自己成了无关紧要的旁观者,要么,自己就成了麻烦缠身的局内人。
那是朝夕相处的第几个季节了呢?这个时间概念实在过于模糊,因为那时候的心力根本不用在体验时间的流动上,而是用于一个人的直率且简单、真诚且随心,这些品质何以那样令人殚精极虑、是非不分!美的评价,是无需担负什么责任的,而爱的情感,则像巴地草那样关联着人正常生活的千头万绪,那些头绪结就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自己是一只误入网中的飞虫,比如就是一只蝴蝶吧,身居网中,即便无人加害,也会忧心忡忡。快乐吗?靠自己的运气吧,去碰碰那个或许存在的出口。
这回不同,这回是那张大网自己撤走了,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曾经以“局外人”的目光审视孤单的自己,觉得没有大网罩着就获得自由,有大网罩着又常常感到心痛。爱与不舍,那是何等严酷的病痛啊,不该爱的在爱着,应该舍的却很难丢舍,如此状况,怎能记得时间这个东西,因爱而疼痛就代表了世界的全貌。
有一天,终于发现彼此之间出现了明显的距离,然后,日复一日,仿佛不相关联的星座那样彼此远离,憾恨之后是失落,失落之后心里就生出负罪感来。希望发生过的一切只是偶然拂面的一缕蛛丝,只需抬手抹去即可;也希望一切内心纠纷只是南柯一梦,梦醒以后,发现自己还有权力和机会暗自庆幸,然后自我安慰地笑一笑,再感叹一声:原来不是真的——该多好啊!但事实上没有可能,一个让人忽略了时间概念的事件是不会轻而易举地消失的,仿佛离开了重力场的飘浮物,必然要在事件的原发地无休无止地逡巡、徘徊。
“情深不寿”,有人真心告诫过,也相信这种说法的人类学依据,但也给自己寻找了至少二十个自我开脱的理由:只要不再产生新的祈求,只要把现有的放到时光的流里任其飘走,只要克制自己不要跨越雷池,只要大度,只要坦率真诚,只要无私宽宏,自己和别人就一定能够得到拯救。也曾提醒自己:为什么不能像阳光和空气那样和睦相处,为什么非要在占有或者拥有之间继续经受苦痛……
很长时间里,差不多每天都要面对那些“从前”的日子里不寻常的事件,而现在,那些事件全被挤到早已挪空的从前,觉得那样有意打乱时间和事件的逻辑关系也属于一种病痛,觉得这样无痛无痒地掩藏起自己内心的纠结与哀愁向别人展示自己还是一个正常的人、但实际上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是很痛苦的自作自受的事情。觉得自己的浅薄与狂妄、执着与幻想根本不能创造出新的相对论,觉得那样为难别人、折磨自己也是罪愆深重。
那么,返回到正常的逻辑关系之中、重新参与到正常的生活事件之中吧。整理一下,好好记住,第五个季节应该是夏季,那个夏季无风无雨。不过有希望了,下一个秋天已经这样潮湿且阴凉,届时,当与某人再次相见的时候,一定要让自己的笑容回归到城市标准化的符号性表情总系当中,大方,热情,有些涵养,有些风度,就像被反复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那么仪容严整、精神饱满。当自尊并未丢失、人际气场复归热烈浓重,一定会更加懂得爱自己,也爱别人。
现在真的离开了,但确乎也是另一种回来,是在从热烈进入清凉宁静之后的第五个季节。这个季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实。
2014-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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