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了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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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黄算割”(布谷鸟)喊来了夏忙,叫声掀开了收麦的大幕,其时旧历也恰逢芒种,可见我们的祖先对大地上的事情早已一清二楚。磨得发亮的镰刀被主人背上了肩,拎上大号水壶,带上遮阳的草帽,拉上架子车,出了门,前后左右的邻人们也几乎是同样的行头,一路浩浩荡荡,男女老少聒噪着,朝着各自的地里出发收麦子去了。
前两天还发青的麦秆,一挤带水的麦仁,几天大太阳晒下来,从上到下由里到外都脆了硬了,三分之一的麦仁从麦穗里探出了身子,放佛张望着等待未曾谋面的主人。整个麦田望上去油汪汪的一片金黄,就等下镰开割了,汗水就可以真的开成花儿了。
一伙人到了地头,看着眼前的景象满是安慰。话并不多说几句,就看了自家的畔子(可不能割过了界),就各自拿了镰散开蹲下割了,于是镰刀和麦杆之间交响就在天地间开始了,那交响里带着喜悦、满足、踏实……每一镰割下去,每一小片麦子倒下去,那交响就是一次高潮,让人也醉一次。
麦地是讲究力量的地方,也是讲究技巧的地方,这力量和技巧大都掌握在成年男人手里,于是没一会,他们就割完一大片,把别人落下几丈远。他们并不因此而骄傲,一心投入都眼前的金黄里。每割完一点,他们就抽出两把麦子当捆绳,扎成捆,三五捆围成一个小草垛,草垛在他们身后排成直直的一排,像一队士兵,守望着他们勇往直前的将军。女人们力气小,割得慢,却也不急不躁,争取不被男人落太远。割上一会儿,还得回头看看顽劣的孩子,别跑得没了踪影,闯出什么祸端。在收获的麦地里,孩子能做些什么呢?除了回去时出点力气推车子,剩下的只有找个树底下歇凉等待了。有时实在无聊,也吵吵着要掌镰割麦子,父母自然巴不得他早点成为真正的劳力,可镰不长眼,割伤了可不是小事,一般并不答应。答应了的,也都已半大不小了。于是教他怎么掌镰,怎样扶着麦子,怎样割下来不散,怎么扎捆。轮到他自己上手,却又不是那么回事了,总不得劲儿,麦茬子留的老高,割下来老散成一片,只好放下镰往整齐拾掇,回头还得把那高茬割平了,免得不小心伤着谁。其实这都没事,一回生二回熟的事情,最怕是镰带着自己,出血了。我就干过这事,没割几把,把叮嘱全忘干净了,全凭自己痛快,下力重了,没收住,镰上了脚脖子,幸亏只是皮外伤。
到了麦地里,才真正知道人多力量大的好处了,尤其是男人多的好处了。家里兄弟儿女多的,且都个顶个的,直叫旁人羡慕。看着眼前泱泱一片麦子,人家两拨人分开地两头,相向开割,半晌功夫,就会师了,这属于集团作战的优势了。家里人丁单薄的,就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来了,比别人多花一两天时间,多留点汗,也就出来了。像我们家这种孤儿寡母的,那就不是花时间流汗的问题了,麦子熟了又不等人,亲戚家这会都是各自忙各自的时候,顾不过来。于是,只能花点钱,求助于麦客了。
我们那儿的麦客大都来自甘肃宁夏一带,头戴一顶小白毡帽,一个个脸上被岁月雕刻的沟壑纵横,黝黑发亮,也都一样的体形消瘦。他们在河南一带收完麦子,就北上进了关中,在我们关中赶完场,就西入甘肃宁夏,回到家,刚好赶上收自家地里的麦子。养蜂人赶的是花期,麦客们赶的则是太阳,却都一样风餐露宿,卖点力气挣点辛苦钱。既然挣的是辛苦钱,花钱的事自然能免则免。在我们乡,他们就住在废旧的大戏院里。那戏院建于民国,长宽高似乎都有十来米,石砌而成,面前一大片开阔地。平日里,除了赶集时挂了彩灯帷幕唱几天秦腔,偶尔开个审判大会,六一儿童节表演点节目,也就没有别的用处了。空旷的戏台上,成了众人往来救急解手的地方,戏台下,荒草常年无人打扰地茂盛着。到了夏忙,麦客来了,这里就成了他们免费的歇脚处。稍微打扫一下,身下铺几把麦草,顶上能遮风挡雨,就足够了,出门在外,还能要求些什么呢?
麦客或坐或趟在他们的临时住所,并不主动找活,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他们都是等着主家前来。主家来了, 他们一个个打起精神来,渴望被选中挑中,力气就能换几个钱来。来挑选麦客的,都愿意找那些看上去老实结实、稍年长一些的。年纪轻的,怕偷奸耍滑,生事也误事。于是,那些年轻后生,往往“门庭冷落”。有些年长的可怜年轻后生,就对前来的主家说些好话,主家若心软,也就连后生一起要了去。麦客大都是地里的好手,又出门在外,干活自不用说,主家只管供水管饭,割麦子的事他们含糊不了。母亲每次叫来的麦客话都不都,麦子也割得干净利索。吃饭间,偶尔几句寒暄,虽说的是他乡方言,我也都能明白七八分。他们表情言语都显得谨慎羞涩,只是埋头吃饭或者休息,一般并不愿多于人交流,这或是也是异乡作客的缘故吧!
至于那些未曾揽到活的麦客,只好继续在老旧的戏院里守着等待着,怎样的着急都毫无用处。这可怜的人里面,那些年轻点的面孔稍多一些,这些初为麦客的后生,像任何一个行当一样,开局总没那么容易。饭点到了,会有附近的妇人,提了大桶过来,面菜一锅煮,三五毛一碗,一碗顶饱。无论收入如何,麦子不等人,几天功夫,麦客们就辗转他乡了。
割完了麦子,一捆一捆的摞上架子车,再拿麻绳绕着勒好,男人在前面使劲拉着,其他人在后面推着,或者卯足劲默默推着,或有说有笑胡乱歌唱的,翻过一个个土梁,走过那些长渠土坡,那就离自家麦场不远了。对于我们母子三人,这回去的路自然要更长也更艰难一些,架子车上的麦子不如人家装得满,意味着这种的路途要比人家多上几个来回。每一步似乎都是脚尖和土地在较量,全身的骨头肌肉都在发力,这收获的归途至今难忘。终于进了村,到了麦场,月光下,把麦子一捆一捆卸下来码好,就等着来日老天继续长脸,就可以摊开来晒一晒碾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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