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狼老狼几点啦

屋后是一家幼儿园。正值他们游戏时间，热闹得很。一群声音在问：“老狼老狼几点啦？”便有一个声音——就是“老狼”了——答道：“两点啦！”一群声音又问：“老狼老狼几点啦？”“老狼”答：“三点啦！”如此问答，至“老狼”答道“天黑啦”时，那一群“小羊”们便“哇”一声四散逃窜，“老狼”自然开始追羊、捉羊。不知哪只“小羊”被可怕的“老狼”捉到，也不知道佯作凶狠的“老狼”能不能捉到“小羊”。一阵叽叽喳喳之后，想必是“老狼”与“小羊”都得到了命运的妥帖安排，新一轮游戏开始。“小羊”们问：“老狼老狼几点啦？”“老狼”答道：“两点啦！”……

当凶神恶煞的“老狼”捉到某只可怜的“小羊”时，不知这“小羊”有没有被吓得大哭。——儿童常常会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恐惧吓到。

我五六岁的时候，常被外间屋墙上贴着的人像画儿吓到，钻在里间屋炕角旮旯里不敢出来。那时候心里真是充满恐惧，一边吓得大哭，一边偷眼看那人物，却又不敢看。就这样，愈怕愈要看，愈看就愈怕，那恐惧一直膨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充满了整间屋子，充溢了一颗小小的心。

母亲天刚亮就下地干活了，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回家来把我从恐惧里拉出来。只好大叫“奶奶——奶奶——”，奶奶站在院子里不耐烦：“害怕啥害怕？屋里能有啥？”我答不上来。是啊，害怕啥，那不过是一张画，天天见，天天见，还老给自己打气，那没什么可害怕的，一张纸而已，况且画儿上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大人物，又不是恶鬼夜叉。可就是害怕，不敢看，钻在炕角旮旯里不敢出来，一边大哭一边叫“奶奶——奶奶——”

奶奶终于忍受不了，进屋来，没好气地把我拖出屋去。经过外间屋时，我又偷偷地瞥了那画上的人物一眼，他一脸平静，没有做任何鬼脸。

后来过了几年，那四张画旧得不能再旧，纸也糙得无法触碰，才在某年底大扫除时被家人去掉。至此，那张画带给我的恶梦才得以根除。

在大人那里，这固然是想不通的事情，但儿童想象出来的恐惧，一旦附着于某物某人，那物那人也就成了令人胆战心惊的邪恶化身。

哥哥小时候害怕的是韩老三，常常梦到韩老三打扮成大花脸追他，有时候又拿一把大刀要杀他。母亲一边拍着被梦魇住的哥哥，一边说：“不怕啊不怕，妈拿火杵去，妈拿火杵打死他，不害怕！”

我小时候最怕小蒜头。梦里怕，白天也怕，一见他掉头就跑。我越怕他，他就越吓我。小蒜头做起鬼脸来，两眼瞪得溜圆，那张脸变得狰狞恐怖，真的如阎罗殿里的恶鬼。加上他本来就是埋人时候的“王八道士”，会吹唢呐，能打鼓拍镲，还会耍流星、嘴里喷火，就更让人害怕。总觉得他阴森森的，又无所不能，如果扑过来，就没办法抵抗，连逃也逃不掉。

童年的阴影会影响人的一生，即使是现在，我也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出一些恐怖的场景或事件，想象出一些令人伤心的故事或境遇，比如像那个动物园工人一样被老虎包围，比如在一个大原始森林中迷失了方向，又比如至亲至爱的人身陷困境，或者自己身患绝症。在这些想象中，我孤立无援，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事件朝着极坏的方向发展。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没有办法，我没有任何办法去阻止事情的进一步恶化，只有一个人默默地承担恐惧或伤心。

每一个人都会遇到天黑，每一个黑夜里也都会有老狼出没，只是看谁遇上它，看它捉住谁。像那个游戏一样，我们每时每刻都在问，老狼老狼几点啦，而当夜幕降临，我们便要找一个牢不可破的安身之所栖身，而那些不幸的人，就只有在夜里不停地奔跑，更不幸的人，会被老狼捉到，游戏结束。只是，谁知道哪一个黑夜，那个拼命奔跑的人会是我呢？又有谁知道哪一个黑夜，那个被老狼捉到的人就是我呢？

半生过去，经历太多，纵使这颗心是高山一座，现在也风化成了一地碎石。听着孩子们天真地一问一答，然后叽叽喳喳地一哄而散，不由微笑，又不由眼睛发涩，想流泪。

——老狼老狼几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