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

凝固
　　冉令香
　　看着及膝高的包裹们被小心翼翼搬进了旅游巴士的底层，张酱油脸上的笑纹一道一道垂下来，降温，凝固，那张热情洋溢的脸慢慢冷凝成一坨铁。那是刚铺过的水泥路面，经夏风炽热的火舌一舔，骤然失了水分的感觉；那是水润润的深灰凝固成干硬的浅灰的过程。
　　张酱油的脸原本是热带阳光炙烤过的铁锈红，而此刻，黑色泛起来盖严了红色，硬生生地透着冷。这张冷硬的黑脸让充溢巴士的空调更冷，直愣愣袭上前胸后背。我只得把新买的魔术围巾遮盖在腰腹部，以免受凉，影响第二天的游兴。
　　其实，张酱油属于幽默型导游。他娴熟的导游经验和机智的思维也算得上风趣儒雅。我们到达台湾桃园机场时，已是凌晨一点。为了方便购买生活必需品，一下飞机就面临着兑换台币的问题。旁边的银行早已关门，兑换窗口排起了长队。他机智地让大家把钱共同交给我们团排在最前面的人，兑换后再安当天的兑换比率分配。
　　游程第一天，张酱油站在双层巴士的前车厢，面向大家诙谐地自我介绍，给我们这群刚踏上宝岛台湾的陆客，瞬间找到了亲切可依感。一口地道的台北话，颇有些侃味。在台湾，导游也叫酱油，如果直呼其“X导”，到让人容易联想到“倒爷”。而后，他津津有味地侃他家那条灵气聪明的狗狗。出门时，那狗狗看他提着行李箱，摇头摆尾地送到门口。七八天后，他再进门，那狗狗围着他转来转去，既不表示离别归来的亲热，也不表示对陌生人的怒叱。翻来覆去地猜测：这是主人吗？闻气味象，可这张黑脸怎么像刚钻出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的孙猴子。呵！全车人哗然，陌生感消失，距离拉近。“明早出发前抹好防晒霜、戴好太阳镜、太阳帽，全方位防晒，免得回到大陆，家里人以为你走错了门。”哈！又是轻松欢快的哄笑。冷气袭人的空调巴士里涌起一股暖流。那时候，张酱油全心全意想融化我们心中的隔膜。那职业化的热情溢出来，在各色陌生的面孔之间荡漾，矜持与防范、生硬与隔膜在他不紧不慢的调侃中慢慢消融。
　　毋庸置疑，这位五十开外、瘦小机灵的南方男子，最初四天的服务尽职尽责。他的闲侃如此贴近我们的心理，从每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到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反攻大陆，再到国共合作，今天的大陆台湾一家亲！从小家到大家，从一日三餐到台湾政局、新闻轶事。漫长的车程因为填满了他幽默的闲言碎语而不再枯燥乏味。望着车窗外蔓延的青山、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处处清新爽目，心情爽然。
　　坐车——参观——景点，每天同样的游程模式，让我清楚地感受到这个以老少、妇幼为主构成的旅游团的购买力，着实让张酱油的面子挂不住：19人的旅游团主要有六个家庭组合而成，除了一对老年夫妻，其余五个家庭则是父母或其中一方带着中考结束的孩子，出来彻底放松一把，再回去翻越紧张激烈的高中三年。那所谓的参观环节就是督促大家踊跃购物的时刻，这几个家庭有限的购买力让张酱油的脸越拉越长，那当然不是地心引力的作用，而是失望拥堵于心缓缓下坠的结果。
　　到达每一个参观展销厅前，张酱油热情洋溢地讲解他所佩戴的首饰的种种好处，尤其对于养生更是百病皆防。他满场子转着，鼓动大家积极活动，多少买点礼物带回去。并一再强调：“我们不走回头路的，错过了，后面的路上就没卖的。好不容易来趟台湾，不要带着遗憾回去。大陆和台湾是亲兄弟，大陆富裕了，台湾正处于困难时期，大哥哥伸手拉一把小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无疑，张酱油的讲解很煽情，那些展厅里的商品绝对是台湾的绝佳产品。但不菲的价格让我的脑海里频繁进行着新台币与人民币的折算，衡量着同一类商品在大陆的消费水准。也许，张酱油们把来台旅游的大陆游客都当成了亿万富翁，呈几何数字翻倍的陆客被一车车拉进各地的展厅，据猜测张酱油们的工资绝大部分依赖于游客的购买提成。
　　仅从第一个展厅内神奇的桧木产品说吧，一块桧木精油香皂折合人民币70元左右（当然还有更贵的），买四送一，约相当于60元。我们平头百姓日常用的香皂才多少元？这些上要养老，下要培养中学生的普通家庭，哪个舍得消费70元/块的香皂？
　　第二站抢购的踊跃完全是“小马哥”的头像所起的催化作用。跑了半天路，坐进凉爽舒适的茶室，一道道品着香茶，听着阿里山姑娘的美妙讲解，还有英俊潇洒的小马哥的头像坐镇注册商标！总统茶的魅力大增！买5筒送5筒！不出十分钟交易大获成功，两大箱子茶业装进了双层巴士底层。当我意犹未尽再折回来买两筒时，那销售员慷慨大方地把四五个购物袋一起塞进了我的包里，“路上方便购物！谢谢惠顾！”
　　不出两天，张酱油的服务态度有了明显的偏向。他经常围着一对母女耐心细致地讲解，那个初中毕业的女学生总有问不完的话题让张酱兴致勃勃地讲下去。那位优雅的母亲从品茶室到钻石工艺中心、从珊瑚艺术馆到大理石展示馆，一个个展厅走下来都在张酱油的陪伴下精挑细选，购物入包。更让你陶醉的环节是刷卡时，那些服饰精致、统一的服务员，软语柔腔，声声甜美，保你输入密码、签字的过程舒心自如、如饮甘霖。“小姐，请这边来喽”“您走好喽”“谢谢您的光临！”让你充分体验着上帝的美妙感觉。
　　看着大家的购买力日趋减弱，张酱油甚至打出了更暖心的一张牌，给旅游团里的两个孩子过生日。不知道其他游客有何感受，我是被深深打动了。当第二天到达大理石展厅时，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两件首饰。虽然我对于饰品一贯持不冷不热、可有可无的态度，但这次总该带点什么回去做个纪念吧。“把钱花在台湾总比花在国外强！肥水不流外人田，台湾和大陆是一家。难道你愿意把钱再带回去？把钱花给国外人？日本人？”张酱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点一点诱导着大家的思维与他的思维接轨。看来他的战略指导思想、他的攻心术非常得法，我爽快地刷卡、签字时，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的眼神如此柔和、可爱。
当然，我决意要买这两件首饰，更大的动力来源于那个“老兵村”。据张酱油讲，那里集中住着当年来台的老兵们。时隔几十年，老兵们再回大陆已不习惯；而不回大陆，台湾就是他们永久的家。大理加工厂就是老兵们的后代开发经营的。一件小小的饰品托在掌心，润凉而轻盈，我竟然感受不分明它的体重。更触动人心的是太鲁阁风景区内的那条公路。据说，那是战争结束后老兵们修筑的台湾第一条东西横贯公路，称为中横公路系统。位于青山绿水间的长春祠，既是为了纪念修筑中横公路的殉难者而建的。长春祠下的两条瀑流颇似两条眼泪，那是老兵思乡的泪？

　　
　　但就在最后两天，张酱油的积极性倍受打击。昨夜，先我们前一天到达台湾的姜老板，经验老到地探访好了路径，竟然指派了玉器店老板包车将我们几个带到店里狂买了一通。那些大理石加工的七彩玉瓶，勾起大家强烈的购买热望。一对对玉彩瓶在大家的手里鉴定，包裹，装进了出租车。玉石手链、猫眼戒面、红珊瑚项链也随手包带，一叠叠钞票进入玉器店老板的腰包时，我们的购买欲望也填足装满，租车而返。这次夜间闯荡的收获，经好事者在车里高谈阔论，大肆张扬，无疑激发了张酱油的满腔怒火：“真搞不明白！你们来台湾不相信导游，相信谁？竟然跑到几十公里外买那些假货！谁傻啊？花钱打车请你们去买？羊毛出在羊身上！”穿越北回归线后，我们应该在漫漫长途享受的一些待遇被无情取消了。
　　6天环绕台湾岛一圈18000多公里，每天几百里的车程让大家疲惫困顿，在车上放放张学良、蒋介石的碟，欣赏欣赏邓丽君甜美柔情的歌声都是最佳的消遣方式。但经历了这次打击，张酱油的服务热情彻底冷却了。他坐在前车厢里一言不发，他的语言中枢神经似乎凝固了，他的大脑明显有思维障碍的感觉。当我们的巴士启动，将八仙洞远远抛在车后时，他才指着渐渐模糊的山岩给我们讲解。没想到，他这种情绪一直蔓延下来，以至于在野柳风景区，“女王头”等惟妙惟肖的天然怪石，也没有激发他活跃的思维，他机械地讲解了几句，就抱着臂膀远眺那蔚蓝的海洋沉默不语。
　　返回台北，我好奇地询问故宫博物院里的那座烛台，猛然触发了他心中囤积的牢骚：“不要乱问好不好？我知道的肯定都会给你讲。这样东问西问的，会影响我的思路……”在士林官邸，面对宋美龄的玫瑰园、小教堂，会有多少故事隐含其中，可是那张嘴巴闭口不谈，四周只有沉默的热风烤着你的脸颊。
　　经过这番买与卖的拉锯——心理战，我暗自计算张酱油跑这趟差的收获。除去我们几个私自外出淘宝的花费，倘若以在几个展厅的购买价值算提成，作为他的工资待遇，他这6天的收获确实不值!
　　走进土特产店、免税店，又是一番争分夺秒地购买。大小的纸箱包裹好了，行李托运好了，与张酱油挥手道别的时候，他竟然又提醒了一句：“各位的台币都花完了吗？如果有剩余，可以留给我们的司机师傅当小费，他默默陪伴我们7天！三五十元台币也可以！”按当时1元人民币折合4•8元台币算，摸摸兜里仅剩的几个硬币，还不到十块钱！我的手瞬间凝固，拔不出来了！
　　物理学上，把液体变为固体的过程叫凝固。这几天的旅程却让我体验了一个人情感的凝固过程。我知道，温度在－117.3℃以下时，酒精会凝固，而-38.87℃时，水银也会凝固；煤油的凝固点低于-30℃。那么我们可怜的人呢？几张钞票就能验证情绪或血液的凝固点吗？

　　2014-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