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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锭桥三题之二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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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锭桥三题·人物
      什刹海、银锭桥一带风光优美,自然吸引了不少有身份有名望的人。有云: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看起来势不两立,我却不以为然。不管讲多大的道理,我还是相信追求享乐是本性。至今,什刹海一带仍有大小官宦的宅子,只非昔日那样属于官宦本人和他的子孙,而是归某某某办公厅或某某办公厅。因此,什刹海一带当年常有“人物”露一脸,大家习以为常,随便说说而已,没今天那么大的闲心和闲工夫。历史名人在银锭桥的足迹和文字,书籍网络多有叙述,不再饶舌;而今权贵的宅子和故事多少知道些,却怕说多了有麻烦,这里,只聊聊和近代历史上一桩刺杀案有关系的两个人——汪精卫和载沣。
      我出生那年,已见不到出狱后风度翩翩重游故地的汪兆铭了,在后海北岸府邸住了多年的赋闲摄政王也死了快十年了,他的房子卖给了新政府,府邸成了卫生部,花园改成宋庆龄住宅。我隔壁的老头夏天晚上在院里聊天,说他不止一次见过这位说话结巴的王爷,还说小皇上他爹其实不怎么起眼——现在的话叫气场不足。我觉得这老头没必要编故事,摄政王没大能耐也没大抱负,当了好几年一把手并没惊天动地,悄没声的回了家,看见他不值得炫耀。虽说什刹海一带大宅门不少,可也不是老能瞧见它的主人。偶有悄声而过的红旗伏尔加,并不张扬,只是老宅子的新主人用紧闭的大门和带铁丝网的高墙与芸芸众生们分开。据说李德全常在桥头儿下车溜达着去卫生部上班,这我信,一则,当时官场风气和后来不大一样,二则,她本非圈里人,给个部长是照顾两边的面子,哪能还唱“长铗归来乎出无车长铗归来乎食无鱼”,比起不知深浅的章部长罗部长们,冯夫人算个明白人。又据说周恩来曾在烤肉季请客,老布什常蹬着自行车跑来和马海德一块烤肉吃,也并没亲见过。失势的权贵倒不难见着,比如我见过溥仪的妹妹——人称皇姑,更多次看见过宣统在苏联私底下立的大阿哥小瑞子(毓嵒)扫大街且扫到鼎革之后,他的长子一直在石河子放电影,小儿子混得更窝囊,头几年,为了租间房求我姐帮忙,还送了两幅他阿玛的字呢,堂堂宗室落得如此境地,也够惨的!我同学里当朝贵胄的儿孙也不罕见,大伙一块弹球拍三角,你吃我一口冰棍我抢你半拉包子并不新鲜,这些人后来有混得好的,也有混得不怎么样的。正是看惯了昨日起高楼明日楼塌了的潮起潮落日没日出,北京人养成了见怪不怪的坦然,也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爱谁谁,跟风排队去吃包子喝炒肝,不是恬淡惯了的老北京人该有的做派。
      宣统二年(1910年),汪兆铭、黄树中、喻培伦等人秘密潜入京师,以琉璃厂的守真照相馆为掩护,谋刺摄政王载沣。某夜他们在什刹海的一座石桥下埋设炸弹,因被巡捕发现而逃遁。官府根据线索抓到凶犯,兆铭在狱中写下了《被逮口占四绝》,其中有“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句子,之后又在法庭上慷慨陈词,不仅民间给了满堂彩,官场也不乏同情者和赞赏者,一时间被朝野尊为义士。且不讨论假革命名义实施恐怖手段是否值得提倡和汪氏的结局,他的见识和胆略的确令人敬佩。我喜欢兆铭先生在狱中写就的《金缕曲·季子平安否》,较之壮怀激烈的《口占四绝》更多了几分婉约,国仇家事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离愁万斗。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一腔血,为君剖。泪痕料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留此余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偎俄。愧戴却头颅如旧。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护车前后。肠已断,歌难又。”读罢,不由得想起“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汪氏一案曲曲折折,在多方斡旋和清廷权衡之下,最终未施死刑。民国大统后汪氏以英雄身份重游了什刹海,后来的作为却被上下所不齿,有无名氏诗曰:“舍身救国刺亲臣,银锭桥边迹已陈。倘使当年竟殉义,何劳今日记蒙尘。”我以为,无名氏先生这诗多少读出了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可转过来一想,以正义之名作践人,在咱这地界上从来没有过禁区,写两句诗讽刺一下而没张嘴骂娘,已经很客气了。
      刺载沣案使银锭桥大出风头,但据多人考证,谋杀地点其实是后海北岸干沟上的一座无名小石桥——桥早已拆除。对这一带地理位置稍有了解的人都会清楚,载沣上朝不可能舍近求远过银锭桥向南而西、再向南从后门入宫。另一方面,银锭桥下呈半圆的拱形且十分光滑,根本没地方放置炸弹,而摄政王府旁边的石板桥,无论结构、环境和位置都更适合行刺。不过,土著们不愿意服从这些考证,他们坚信银锭桥就是刺杀地点,到了今天导游的嘴里,更是把那颗铁炉子改装的土炸弹说成了“空中堡垒”扔在广岛的“小男孩”!
      刺杀事件中的反派,是道光的孙子、醇贤亲王奕譞的儿子、光绪的弟弟、宣统的亲爹、当朝摄政王载沣。看《我的前半生》时我还上小学,因历史政治文化常识统统欠缺而似懂非懂,但对溥仪他老子的几件事却印象深刻。
      一是载沣那著名的预言。宣统登基大典时哭闹不止,旁边单腿跪地扶着儿子的摄政王一个劲儿念叨“快完了”、“回家了”,引得下面议论纷纷,民间也有了“不用掐指算,宣统二年半”的说法,这故事不久应验,后来才明白并非咒语所致,不管摄政王说了什么,清也得亡,历史周期律搁在那,爱新觉罗江山坐到了头,该换主子了。
      二是载沣摄政后路过家庙,对牌位跪拜时突然从供桌后窜出一只黄鼠狼,此事随即被上报警局,并有意经报纸传出,道是黄仙不肯受王爷一拜。胡黄白灰柳本是传说中了不得的仙家,可见摄政王不是没来历的。中国有这传统,人到了一定位置,自然就有了异兆,或飞熊入怀或洗澡受孕,或脑袋上蒙着五彩祥云什么的。据溥仪说,这事是早就安排好的。我倒觉得,废帝这说法是怕担宣扬迷信罪名而加工的。其实,当年北京人少,家庙平时没人进去,附近又空旷,黄鼠狼安家当属正常,我住的小区头两年还能瞧见跑黄鼠狼呢。
      三是载沣在手腕能力和圆熟练达方面不如老醇亲王,也没什么政治抱负,“好逸畏事”和“谦抑退让”却有乃父遗风,溥仪干脆说,他爹最大理想是回家抱儿子享天伦之乐。不管从正反哪方面的记载看,载沣也不是个厚黑的主儿,更适合做个赋闲文人而不是去执掌一个国家,何况是风雨飘摇的国家。不过,西太后认准了他:胆小听话,没太多想法,血缘又较庆亲王一支近,符合多方面要求。这就叫政治,选择干部的基本要求首先是政治合格,合格就得听话,本事大小倒不十分要紧,乱世出英才,治世用庸才嘛,只可惜,老寡妇不明白自己没活在治世里头!
      长大以后材料看多了,倒看出了一个不同的载沣。清末新政,其实并非如正史所说是欺骗人民维持苟延残喘统治的假招子。做为内外压力下与革命的赛跑,预备立宪不失为有价值的探索,只是最后改良没跑赢革命罢了。在容不得分权的大酱缸里,就是换来华盛顿杰斐逊又能怎样!身兼大任却没本事说服掣肘的同僚,没本事搞掂搅局的康党,没本事搬倒滑头的老袁,没本事剿灭造反的孙文,这是载沣的悲哀,可换个角度抛开成败想想,做为以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而出名的血腥王朝最后一代掌门人,能为找到一种新制度孜孜以求——即使是被迫的,也算是进步吧。至于载沣本人,能以宽容之心赦免了刺杀他的汪兆铭,不管是否本意,也算得上是大度了。更大度的,是没以鱼死网破的心态对抗革命党,而是接受了改朝换代的事实——孙文因此盛赞并亲自到后海拜会载沣,这起码算识时务吧。至于后来不愿意与东北那个康德皇帝搀和,更表现出了大义。这样一看,还真觉得载沣是位有德行、有胸襟、有见识、有底线的人。只可惜,几千年历史的规律是:守规矩的斗不过不守规矩的,要脸面的斗不过不要脸的。力能拔山的项羽,因为恪守着不能把人家爸爸下锅活煮的做人底线,从一交手,就被嬉皮笑脸地说着“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的流氓打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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