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的甜杏树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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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的甜杏树
孤帆远影
有些搓手不及的离开,总会在一个人的心底留下最深的印象,用一个专题缅怀逝去的亲人,就像生命中永恒的歌——在最深刻的记忆里.淡淡的走过似水流年!
一
二叔家院子里那颗甜杏树在百花绽放的春天悄无声息的开花了,放眼望去,一朵一朵的花儿拥挤在杏树的枝头含苞待放、婀娜多姿,彰显着瞬间的娇艳和妩媚,杏花幽香疏淡,沁人心扉,闻之便有种清晰明净的感觉,簇拥的花朵像一个个纯净优雅的小天使给绚丽缤纷的春天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给多年荒凉寂寞的院子点缀着勃勃生机。
奶奶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旧式棉衣,黑色的小脚布鞋,右手拄着拐棍,左手拎着小马扎,慢腾腾的靠近树下的阴凉处。
迎着正午的阳光,奶奶眯缝着眼睛看杏枝上绽放的朵朵杏花,自言自语地说:”花稠啊,这树有年头不开花了,今年又能吃上甜杏了”。
奶奶慢慢的把拐棍靠在树身上,给马扎选了个有阴凉的位置便坐下,只顾细数她装在心里的陈年旧事,竟然没有在意我的存在。 隔着低矮的墙头我看到二叔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军大衣斜背着一把大玄子,手里拎着黑色的提挎两用包,正悻悻地朝自家的大门口走来,最触目的是二叔背上背的那把大玄子与他的肩膀恰好折合成四十五度的角。
我上前搭话说:“累了吧二叔,快进屋歇歇,我给你做饭去”。
我接过二叔的提包,奶奶也颤颤悠悠的站起问二叔,:“走了些日子了,挣着钱没”?
二叔说:“这会的钱真难挣,前些年听说书的多,这时候的人们光看电视不爱听书”。
于是奶奶转过身目视着我说:“你给你二叔五块钱吧,让他再出门的时候做路费用。”
我伸手从包里拽出一百块钱准备给二叔,眨眼的瞬间,奶奶和二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叔久违的小院子里只剩下那颗盛开着乳白色花朵的甜杏树,我拿着一百元钱使劲地喊着……
梦醒,让我虚惊了一场。
二
二叔离开我已经二十多年了,与他共同生活的记忆只是我人生旅程中最零散的片段。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自以为曾经的过往已经在繁杂的事务中给冻结,可这莫名奇妙的梦境竟然让我再次翻开内心写满记忆的笔记薄,至此储存于内心深处诸多思念的湖泊早已跌宕起伏、心绪不宁了。
春天,色彩斑斓的花朵带着希望绽放,它们不因花瓣的垂落而终结生命,而且会描绘出春华秋实的美丽画卷。花开花谢,来年再度重生,植物生存具有轮回的规律,生命则无需终止。而人呢,一旦去了,走上黄泉路,就是阴阳隔世,再无相见之日。
此刻,我真想迸发出生命里最大的能量呐喊:“二叔,你的苦乐人生伴随着我跨越了一个世纪,今生我怎么兑现对你许下的承诺啊”!
三
“你二叔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有钱竟瞎买些没用的,一分钱也攒不下,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奶奶对二叔是恨铁不成钢,生气的时候就说这些很话,老家的父辈们也都这么认为,原因是二叔是农不务农,每天去生产队干活之前总带上一件心爱之物,笛子、唢呐、二胡、玄子等之类的乐器,准备干农活中间休息的时候给大家演奏一曲,让人们缓解心理和身体上的疲惫。
二叔在干农活的时候时常偷懒,和他搭档的人受其牵连经常挨生产队长的骂,所以生产队长派工的时候就让他干独自一人能干的活。 1982年春天,生产队解散,按政策责任田到户,一贯懒散自由的二叔把责任田扔给了父亲,背着说书的玄子跑起了“江湖”,他的初衷不为挣钱就像村里人说的闲话“爱那把子”,故此年过三十岁的他也没娶上个媳妇。名声已在外,就是有好心人给二叔介绍对象,女方在了解的过程中提起二叔,十里八乡的人就摇头,所以二叔的婚事就拖到了35岁那年。 或许二叔是觉得欠我父亲的情,每次出门不管挣钱多少总会塞给我五块钱,我拧着不要他总说:“就算二叔借给你的,好好念书考个小中专,等上班挣钱了再还二叔“。二叔挣钱也不容易,的确花他的钱我心里也不落忍,我双手捧着二叔给的钱心里默默的承诺,等有一天我走出这穷山沟,挣了钱对二叔一定要向对待父母一样孝敬。
四
二叔是村里的孩子王,他走南闯北,在外混世,见多识广,自然成了村里孩子们心目中的偶像。放学了我们总是寻着“嘟嘟啦“、“嘟嘟啦”那清晰欢快的唢呐声走进他家。
春天,在甜杏树下闻着花香,围拢在二叔左右静静地倾听他拉二胡,他左手紧紧的攥着二胡的琴杆,右手手指敏捷地拨动着二胡的弓子,一推一拽拉到动情时还入神的闭着眼睛晃脑袋。他会演奏很多曲子,比如:戏曲,《红灯记》,《威虎山》的片段,歌剧《洪湖赤卫队》插曲洪湖水浪打浪,电影《闪闪红星》里小小竹排等插曲。有时他也给我们吹笛子,那声音明亮而清脆、悦耳而动听。我最喜欢二叔吹唢呐时的形象,唢呐和嘴放在一个平行线上,手指搭在唢呐的孔上,演奏时,两腮鼓起,眼睛紧闭,晃着头,吹到激动的时候还把唢呐放在鼻孔里,那声音此起披伏,错落有致,清晰欢快。在那文化生活贫乏的年代,二叔的曲子带着我们走进了音乐的世界,陶冶着山坳里孩子们童年时代的艺术情操。
晚饭后我们时常去听他说书,讲故事,杨家将,岳飞传,鹿鼎记等好几部评书。
弦子是二叔执迷乐器的强项,也是他挣饭吃的本领,跑“江湖”的时候他和西河大鼓的艺人做搭档,参与之余他也成了半个说书的先生。
突然有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没听到熟悉悦耳的唢呐声,当我和小伙伴们走近二叔家的院子时,甜杏树上长满了嫩绿的叶子,花瓣洋洋洒洒落了一地。奶奶说你叔和一个说书先生去灵丘说书去了。我们问他啥时候回来,奶奶说,杏熟的时候。瞅着绿豆粒大的小杏和满地的落英,我们才失落的走出了二叔的家门。
每回放假,我都去二叔的院子里问问奶奶二叔的近况,顺便也吃几颗奶奶平时给积攒起来的甜杏核,用小石头扎开杏核,剥去核壳,然后取出那枚白白胖胖的杏仁放到嘴里,甜丝丝的,感觉好像是在吃蜜。
五
时间飞逝,转瞬又到了杏熟的季节。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我迎着炎炎的烈日步行了二十里路从学校返家,一进家门就看见母亲和邻家的婶子稳稳坐在我家的土炕上缝被子,鲜红的背面上绣着活灵活现的大凤凰,我心里想着可能是村里谁家后生要娶媳妇了。 两个女人还兴奋的搭着话:“这回成了家过日子就有着落了,让大家伙都省省心”。
听到邻家婶子这话我好奇地问:“谁家娶媳妇啊,你们这么高兴”? 邻家婶子说:“是你二叔,那女人比你他大3岁,还带着一个小闺女。”,
听了这话,我便三步并作两步行,迫不及待的跑去二叔家。
迈进二叔家的院子,就闻到了甜杏成熟的馨香。挂满枝头的甜杏已经由青变黄,金灿灿的耀眼夺目。树下有阴凉的地方站着一个大约五岁的小姑娘,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一双黄色小凉鞋,齐耳的短发,双手举着那根向日葵杆,头仰的高高的在打杏。 在这座熟悉的院子里,二叔和一个瘦瘦的梳着短发的女人从屋里走出来。
二叔说:“这是你婶子,这是你小妹,叫仙儿”,
我怯生生的说:“二婶好”。
那个陌生女人说:“这闺女长得真俊”。
听了她夸我的话,我难为情的低下了头。
二叔又说:“仙儿,快过来,这是你大姐”。
这时候我才抬起头瞅着那小女孩举着向日葵杆的手慢慢的落下,然后转过身对着我喊了声“姐姐”。
这位叫仙的小女孩圆圆的脸蛋,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颧骨下边有几颗黑痣,她机灵、大方且见人不怯场,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却把我这个初中生给怔住了。
二婶是个很有名气说西河大鼓的艺人,河北任丘县人,因和前任老公感情不和离异,她是个说书的艺人走南闯北四海为家,所以法院把仙儿判给了男方。仙的亲爸是个无业游民没有抚养能力,之后又把仙委托给她姑姑抚养。二婶怕仙受委屈就把仙从老家偷出来跑到了我们这个贫乡僻壤的地方。
二叔为人厚道、心地善良,看她们娘俩可怜,相对就照顾有加,二婶出于报恩自然就和二叔做了搭档。说书就和唱戏一样,这个地方的场次结束就赶下一个场,挪地方的时候需要翻山越岭,二叔一直背着仙,这样日子维持了半年后,或许是二叔的行动感动了二婶,或许是暂时想给仙找个避风港,之后就决定嫁给二叔。
二叔和二婶结婚成了我们村的大喜事,一是年仅三十五岁的二叔终于有家了,了却了奶奶一桩心事,二则是二叔和二婶白送给村里三场书。 二叔和二婶洞房花烛夜的那天晚上,大人们拿着自家的小板凳聚集在二叔家院子里那颗甜杏树下,孩子们在书场的缝隙里兴奋的窜来窜去。二叔坐在一个长方形的凳子上,三尺高的玄子稳在二叔翘起的大腿上,他的左边放着个三只腿的鼓架,架上摆一个乳白色的小鼓。“蹦”“蹦”二婶右手高举的鼓槌落下,二叔的玄子也发出了有节奏的“蹬”“蹬”声。二婶的嗓音洪亮圆润,二叔的弹奏轻捷明快,两人配合默契,看场的乡亲人们都拍手称赞。
喜庆的日子里,我的父辈们闻着六月的杏香,倾听着西河大鼓,一同分享着二叔和二婶的的幸福。
二叔和二婶共同生活了六年,六年里二叔是全心全意的对待她娘两个,而且视仙为掌上明珠,可不知何因二婶最终还是离开了二叔。
二婶走后二叔先后找过她三次,我父亲也跟他去任丘找过一次,在我父亲面前二婶说,除非毛主席还阳我才回去,见此情景我父亲就苦口婆心的和二叔说:“以后别找了,人家把话都说绝了,你快四十岁的人了就长点志气”。可执迷不悟的二叔就是无所顾忌,揣着对婚姻的幻想自己又去了一次,可这次二婶对二叔的纠缠一点也没客气,让她家的亲戚把二叔狠狠的暴打了一顿,事后我觉得挨打的不是二叔的身体而是一个男人的自尊,二叔那份质朴善良的心也给打的七零八落了。二叔对二婶的留恋和六年的婚姻算是彻底的死心了,而这次冤打在二叔的心里却种下了一颗对生命毁灭性的炸弹,他怎么也想不通,六年的感情,六年的真心实意却换来残酷的回报,做人的良心何在?
六
爱乐器并对乐器视如生命的二叔放弃了音乐,除了吹唢呐,其他的乐器全装进箱子,连同和二婶六年的婚姻生活一起上了把大锁,直到去世也未开启。自那以后的三年里,老家村子的上空时常传出呜哇、呜呜哇,悲悲戚戚,凄凉心酸的唢呐声。 二婶离家三年后的春节。母亲收拾了一大堆年货让我给二叔送去。在他家的炕上二叔披着一件褪了色的军大衣,两只手在火盆上翻来覆去的烤着,我看着二叔的身体虚弱的在说话时都喘着粗气,神情恍惚,大不如从前。他问了我很多有关上学、实习、教书的事。
我说:“身体这么虚弱,等过了大年我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
二叔说:“老毛病了,我吃着药,不碍事”。说这话的时候他睁眼看了看我,把烤火的手挪了挪位置。
告别二叔,在走出他家小院子的顷刻间,我感觉到二叔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他的苦乐已经深深地埋藏在内心深处。
七
二叔去世十年后的清明节,时值春暖花开,我回老家给二叔上坟,看到他院子里接近枯萎的甜杏树上挂着零零碎碎的杏花,想起一颗颗滋润我心田的甜杏核,二叔一次次的在杏树下给我兜里塞钱,临终时的惨状:卷缩着瘦骨伶仃的身子,脸色蜡黄,微张着嘴,眼镜挣得大大的躺在奶奶的怀里……,见此情景想象着二叔将要永远的离开我们,心里酸酸的,泪水夺眶而出,此刻我感觉泪水不是流在脸上,而是淌到我的心里,很凉很凉。
岁月渐行渐远,时光悄然流逝,我很自然的品味出人生之中更多的情非得已,故此,也就读懂的了二叔对乐器的爱恋,对音乐的痴迷,对爱情的执着,…….,苦乐也是他人生的逝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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