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野兔

                                                                     忧郁的野兔
                                                                        祖克慰
       
　　突然就抓到一只野兔，一只灰色的野兔，严格说，是一只兔崽。
　　那天闲的烦躁，就上山打猎。走在山坡上，心里就想，要是能打只野鸡，来一锅黄花苗炖鸡汤，清热解毒又滋补，是多么美的事情。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一种美妙的感觉，那种享受美味的感觉。
　　想着想着，就走到了一道小山梁，就是鱼脊骨的那种山梁。两边是茂密的栗毛，还有一些松树，松树很少，东一棵，西一棵，像一柄柄伞，戳在那里。其它的树也有，多是一些酸枣树，矮矮的，叶子很绿，上面结满了果实，圆圆的那种，跟大枣差不多，但比大枣小。记不清酸枣果实是红的还是青的。再有就是一些荆棘，杂乱地长在栗毛松树与酸枣的中间，看上去很凌乱。
　　我就这样，茫无目标地转悠，正走着，就听到呼呼啦啦的声音，抬起头看，是一只狗，灰色的那种狗。想想不对，离村庄这么远，空旷的山野里，哪来的狗？这样想时，心里悚然。再仔细看，哪里是狗，分明就是一匹狼。不过，狼也怕人，那匹狼看见我，兔子一样往林子里蹿，很快，就从我的眼前消失。
　　一个人在山里打猎，看见狼，总是一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我突生胆怯，听人说，在山里走，如果怕狼虫虎豹袭击，最好的办法就是抽烟，烟雾随风飘去，那些动物闻到烟味，知道有人，就会知趣的离开。于是，我选择一块光溜溜的石头，坐在上面，点燃一支香烟，眯着眼睛，吞云吐雾。
　　烟还没抽几口，就看到了一只黄鼠狼，在一块空地上溜达。老家黄鼠狼多，这种小动物，多是在夜晚出没，白天很少看到。在白天看到黄鼠狼，还真有点惊奇。黄鼠狼我是不吃的，其实村子里的人都不吃，嫌它的肉有股骚味。一般打黄鼠狼，是在冬季，经霜的黄鼠狼皮，还是值钱的，打黄鼠狼，就是为了卖钱。
　　那只黄鼠狼，站在那里，瞪着一双小眼，在看什么？突然，黄鼠狼跳了起来，细看，原来黄鼠狼是在追一只刺猬。那只刺猬看到黄鼠狼，瞬间缩作一团，变成了一个刺球，看着圆圆的刺球，黄鼠狼用尖尖的嘴拱了一下，马上就用爪子在嘴上挠了起来，那样子，是被刺猬身上的刺扎了嘴。黄鼠狼有点不甘心，抬起前爪，推了刺猬一下，刺猬咕噜噜的翻了几个滚，看着刺猬，黄鼠狼似乎有点束手无策。就在这时，那只刺猬，突然间就滚动起来，咕咕噜噜地滚向山坡下。看着刺猬滚下山坡，黄鼠狼有点失望，向山坡下望望，然后失望地走进了荆棘丛中。
　　 本来是想看看黄鼠狼怎么制服刺猬的，却半途出了意外，顿时兴趣索然。
　　 坐在山梁上，吹来的风应该是凉爽爽的，可那风不凉爽，反倒有点热，是那种掀开锅热气扑面的蒸汽，一阵阵直往身上扑。但想到那清香扑鼻的鸡汤，就来了精神，顿时身上就凉爽了许多，掐灭烟头，掂起枪，直奔黄凤崖。
　　黄风崖是一道沟，沟底是水田，就是种水稻的那种。水田两边，是坡地，种些玉米绿豆，芝麻红薯。坡地上面是杂树林子，啥树都有，高的矮的，参差不齐。树的下面，是一些荆棘和杂草，远远望去，层层叠叠，一片翠绿。
　　 黄风崖很静，除了鸟的鸣叫，就是风的声音，树叶哗啦的声音。我从黄风崖北山往上走，走到崖顶，只看到成群的鸟，在稻田里觅食，除了鸟还是鸟，没看到一只野鸡，甚至没看到一只野兔。我转过身从南山往下走，还是鸟在鸣叫，我也看到几只斑鸠，在一块空阔的草地上悠闲地溜达，那是一种灰色的斑鸠，个头很大，每只斑鸠有半斤重，我举起枪，刚瞄一下，那几只斑鸠扑棱棱飞走了。
　　走到山谷的出口，也没看到一只野鸡，我感到很沮丧，把端在手里的枪扛在肩上，打算回家。就在这时，我看到前面的红薯地里，有一只野兔，正在啃红薯。这是一只灰色的野兔，个头很大，但有点瘦，瘦的肋巴骨凸了出来。
　　 看到一只野兔，很是兴奋。心想，打不到野鸡，打一只野兔也是不错的。我端起枪，瞄了野兔一眼，就搂了火，一股青烟过后，那只野兔血淋淋地躺在红薯地里。我把那只野兔装在一只袋子里，刚转身走时，却看到一只小野兔。
　　那是一只很小的野兔，比一只大老鼠大不了多少。我看到它时，它正孤零零地蜷缩在一一棵红薯秧下面，它看到我，缩了一下身子，瞪着惊恐的眼睛，瑟瑟发抖。它怎么也不会想到，母亲正带着它玩耍时，它看到一溜火光，然后就是一声闷响，它的母亲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被我装进一个袋子里。于是就剩下它，孤零零蹲在红薯地里，满脸的忧伤。
　　那一刻，我觉得这只失去母亲的小兔崽，是那么的可怜和无助。那只瞪着恐惧眼睛的兔崽，它让我难过。说实在的，打猎的人，一般是不打怀孕和哺乳的动物。可我当时没有看到，我打死的那只野兔是一位母亲，如果我看到它带着小兔崽，我是不会开枪的。
　　对于猎人，人们总是带有一丝偏见，认为猎人心狠手辣，杀戮成性。其实，猎人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个个都是心狠手辣。他们既有残忍的一面，也有善良的一面。比如我，看到失去母亲的小兔崽，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和愧疚。
　　看着弱小的野兔，我心生怜悯，只是瞬间，我就决定，收养这只野兔。它是那么的可爱，灰色的茸毛，细腻光滑，可怜楚楚的样子，惹人疼爱。它让我想起，我养的两只白兔。
　　我弯下腰，从草地上捡起这只野兔，我把它提起时，它有点恐惧，用力地挣扎，想摆脱我的手。可它的力气太小，弹腾了几下，就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很顺从地让我把它抱在怀里。它在我的怀里，依旧蜷缩着身子，眼睛注视着前方，不知道它是不愿看我，还是不敢看我，它的眼睛犹疑不定。
　　 回到家里，我把这只野兔放到白兔的笼子里，我想，有两只同类作伴，它就不会孤独。也许是我的判断错误，关进笼子里的野兔，独自蜷缩在笼子的一角，不敢与白兔交往。两只白兔看到野兔，似乎是看到了异类，也远远躲着野兔。
　　我看着它们，家养的兔子耳朵稍大，眼睛大而浑圆。野兔的耳朵与家兔相比，显得短小，眼睛也没有家兔大。在外型上，除了毛色的差别外，并没有明显的区别。也许，兔子与人一样，存在着语言上的不同，出现交流障碍。其实，家兔的祖先，也是野兔。生存环境的改变，也改变了它们的生存方式，包括语言。
　　为了让它们熟悉，喂食的时候，我把鲜嫩的野草剁碎，放在一个盆子里，让它们在一起吃。看着鲜嫩的青草，家兔看看野兔，野兔看看家兔，谁也不敢过去吃草。对峙了一阵，两只家兔仗着势众，就过去吃草，野兔躲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家兔吃草，不敢上前。家兔吃饱后，野兔才颤颤兢兢地走过去，似乎是有点胆怯，野兔吃草时，不停地用眼睛瞄着家兔，好像家兔会突然跑过来袭击它。
　　没事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放出来，带着他们到房屋后边的小山坡上溜达。放出笼子，两只家兔就凑在一起，野兔只能孤零零躲在一边，很茫然的样子，不知所措。看到野兔孤独的样子，我就把这只野兔抱过去，放到家兔中间，它们并不排斥野兔，但是很快，野兔就离开了家兔，独自在草地上溜达。
　　 野兔与家兔，虽然是出自不同的生存环境，但它们毕竟是一个祖宗，血管里流淌的是相同的血液。我想，既然我们的祖先能把野兔驯化成家兔，我同样也能做到。我这样想时，心里充满着自信。
　　 但是，我的自信很快就被无情现实击败。一段时间接触后，家兔很快就没有了陌生感，有时候还主动跑到野兔面前套近乎，但野兔似乎并不领情，每次家兔凑过去时，野兔就默默地走开，与家兔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冷不热，让家兔无法接近。
　　野兔慢慢地长大了，给它们喂食时，野兔有时候会抢先一步吃草，但只要家兔过来，野兔就自觉地退出，远远地站在一边等着，家兔吃饱后，野兔才慢腾腾地走过去吃草，始终与家兔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没有谁能改变谁，我无法改变野兔与家兔的关系，家兔也改变不了野兔的陌生感，野兔似乎永远没有打算与家兔和睦相处的意思。两个不同世界里的动物，没有因为在一起相处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或者说改变自己的习性。
　　 秋天过去，冬天来临，转眼就是几个月。那只弱小的野兔，已由原来的小兔崽子变成了一只身强力壮的大兔，但是几个月的相处，它同家兔依然陌生。它们偶尔也会走到一起，但看不出它们之间有什么交流，既没有肢体上的交流，也没有语言上的交流，那怕是一个亲昵地眼神，似乎都没有过。它们就这样陌生着，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彼此陌生地生活着。
　　我有些时候看它，感到它有点可怜，它是那么的孤独，脸上写满忧伤，那种忧伤与孤独的令我伤感。我想接近它，但是，它与我也是陌生的。每次我把它抱在怀里，它总是胆怯地望着我，竭力地想摆脱我。不像家兔，在我的怀里，是那么的安详，一动不动。更不像家兔那样在我面前撒娇，用头在我的怀里乱拱，用嘴在我的脸上蹭来蹭去，像个调皮的孩子。
　　野兔不与我亲近，是不是还在心里恨我。我想是的，毕竟是它看着我，用土枪打死了它的母亲。如果野兔也像人一样有记忆，那样血腥的场面，是刻骨铭心的。我相信野兔也有记忆，在它幼小的心灵里，它一定不会忘记，是我杀了它的母亲。
　　人与动物，在某些地方，是不是相通的？比如记忆，比如思想，可我无法知道。
　　或者，野兔原本就没有记忆，它与我与家兔的陌生感，源自于它们家族的野性。我这样想时，就决定放它回归自然。
　　在一个晴日，我带着两只家兔与野兔，来到山坡上，那是一个长满荆棘的山坡，没有树，只有一些栗毛、酸枣、映山红、荆条子之类的植物，最高的是一种叫黄栌柴的树，大都丈把高，满山都是，秋末冬初，经霜的叶片，红艳艳的，开满山崖，很是壮观。这样的山坡，没有狼虫虎豹出没，放生的野兔，是安全的。
　　我把它们放到山坡上，任由它们自由地撒欢，玩耍。我想，野兔走进大自然，就不会再回来。到了晚上，那只野兔，竟然慢腾腾地跟着家兔回来了。
　　也许长期远离自然，野兔已不再适应山林生活。我想。
　　又是一个下午，我把它们放在山坡上，我坐在一棵黄栌柴下，看它们在山坡上转悠，家兔总在我的视线内玩耍，而那只野兔，却总是远离我的视线。太阳落山时，两只家兔还在，而那只野兔却没了踪影。
　　我知道，那只野兔，它不会回来。上次没有离去，可能是一时还不能适应新的环境，现在，它的野性已经回归，走进了原本属于它的家园。
　　是的，野兔，它是属于大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