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雨逼走了二叔
一场暴雨跟从雷声,伴着闪电猝然而至——那一刻是凌晨4点31分。我被惊醒后,担心顿然萌生:难道这场雨要催逼着二叔去一个陌生且孤寂的地方长眠吗?
8日1日是二叔出殡的日子。七天前的那个早晨,我接通父亲打来的电话,听筒里只有父亲压抑着的呼吸声,心下犹疑,估计父亲要告诉我的是个很不好的消息,果然,父亲沉默片刻后才悲痛地说:“你二叔昨晚走了!”那个“走”字,像一个铁锤砸在我的心头:“怎么会这样呢?”
二叔的“走”本是预料中的事,但我不敢相信会快到让人猝不及防。3月20日,我和四叔去天水第一医院探望时,不知病情的二叔精神状态尚好,饭量比我这个青年人还要大些。在视频电话里,他和父亲聊天时,声音洪亮,口齿清楚,面色红润,神态欣悦,根本不像重病在身的人,倒是父亲因为遭受腿痛折磨而抑制不住泪水盈眶,说了诸如惧怕阴阳两隔的话。那天,我通过咨询二叔的主治医师,得知二叔所患乃不治之症——胃癌,且有严重的十二指肠溃疡,大便也需要实施灌肠助力。我一下傻了眼,辛劳一辈子的二叔,才刚攀上人生七十古来稀的那道坎,应该还有一段美好的“夕阳红”,却被“癌”的三个口“咬”住,怎么会从死神的眼皮子底下轻易逃脱呢?医生的治疗方案是转到肿瘤科,尽快筹钱交上手术费实施手术,然后辅以后期治疗。然而,作为陪护的堂弟双学犹豫不决,担心做手术和治疗的费用会成为沉重的经济负担。冷静下来想,也不能全怪他,他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家庭的困难状况,让他在挽救父亲和承受债务的度量衡上发生了倾斜。几天后,他把二叔接回家中,这一举动,却加速了二叔离开这个人世的速度——才四个多月,二叔就带着诸多的牵挂与不舍,被一锨锨黄土掩埋了踪迹。
二叔的命要比黄连还苦三分。他出生于1946年,属狗。人们常说狗有七条命,按理肖狗的人会一生长寿,可是二叔的一生波折颇多,家庭不幸接二连三地发生。每一此想起,我的心情就沮丧不已。虽然我对二叔的事所知不多,但仅从知晓的几件事上,就感知他是个“苦命人”。他出生的年月,西北一隅的西和县农村,生活的苦焦让人忧心重重。奶奶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过,在那个被饥饿胁迫的1958年初夏,田地里的小麦泛着杏黄,眼看丰收的季节即将来临。由于木柜中颗粒不存,靠野菜伴麸皮的饭食很难填饱人的肚皮。一个黄昏,被“饿”这把看不见的利刃折磨着的二叔,领着小他三岁的弟弟出门去寻食,油灯点亮时还没有回来。奶奶心慌意乱,央及家人和邻居去找,未有结果。那个夜晚,奶奶泪水涟涟中捱到天明。大清早,一家人又分头去找,还是没有找到那兄弟俩。奶奶有些绝望——说不定遇到了饿狼,两个娃已经不在人世。可是,当新的夜幕扯起来时,兄弟俩却站在了奶奶面前。那一刻,奶奶把他们搂进怀里,痛惜地骂着:“狼吃的,我以为你俩不要娘了!”这是我对二叔最初的了解吧。
1966年夏收结束,我家在爷爷的带领下进行了一次迁徙——那是背井离乡的举家搬离。为了慎重,爷爷让二叔留守老家,以防有朝一日返回故乡时,也好有个安身之所。那时,二叔已经成家,堂姐彩霞已在襁褓中。说起二娘,她是距老家刘沟村不远的野麻坡人。听爷爷讲,二叔到了成家的年纪,他托人打听到野麻坡武家有个姑娘年方二八,模样端庄,个子高挑,能做一手好茶饭,也有过硬的针线功夫,更要紧的是家风正,门风好。于是,他和所托之人以找鹰(那时有人放鹰捉山鸡野兔等)为由去探看,在院子里见到一个高个子大眼睛的姑娘,爷爷的心中有了数。回来后,就找媒婆去说亲,秋后就把二娘娶进了家门。后来,二娘每隔一年半仔就会生养一个孩子,不知何故,总是接二连三的夭折,到1979年属羊的堂弟双学出世,其中十三年间所出生的孩子都未能存活下来。即使是后来,在最小的堂妹红霞出生后,堂妹晓霞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而夭折。事实上,为了改变孩子夭折的不幸,二叔讲过不少的“迷信”,在大香山寺庙里求过观世音菩萨,也请阴阳做过法事进行过多次禳解,更请来所谓的“地仙”在宅基地祖坟上不止一次倒腾过,结果仍是于事无补。令人庆幸的是,上苍没有对堂姐彩霞、堂弟双学和堂妹红霞再下毒手。
先苦后甜是世人对好日子的期盼。苦尽了,甘甜就会来临。然而,好运没有垂青二叔。且不说,担任过村支部书记的二叔,暗中被人违背良心地进行这样那样的诬陷。任职十多年后,二叔趁机扔掉了挑在肩头的那个重担;虽然上级彻查的结果是二叔没有给党的脸上涂过污点,他还是申请党组织摘掉了头上的那顶“乌纱帽”。对这样的事,二叔从来不会挂心。给二叔精神给予沉重打击的是另一件事——堂弟双学那场刚刚启程不久突然破裂的婚姻,才是后来的啃到的一切苦果的“导火索”。双学的妻子是姨婆大儿子的小女子,这门亲事是亲上加亲的婚姻;因为是老亲戚,依着父辈们的老脸,双学的婚事没费什么周折,一切都按照婚俗按部就班,走完该走的程序,然后选定良辰吉日,举行比较体面的婚礼,如此,双学夫妻俩过上了欢欢喜喜的日子。母亲去参加婚礼,回来说弟媳大个子,细条身,大眼睛,重眼皮,是个美人胚子。一家人都为双学高兴。翻过年坎,从老家传来消息——双学的妻子生了个大胖小子。爷爷奶奶听后异常高兴,因为到了我这一代子女呈现阴盛阳衰的势头,大伯的四个儿媳妇生了三个丫头,我的孩子也是个姑娘,堂妹艳霞招赘后生的也是两个丫头,在老辈人的观念里,我们这代人丁不旺。双学有了儿子,算给老刘家争了面子。三年后,双学的婚姻竟然出现了危机,而且是无法挽回的溃败——那个表面漂亮的弟媳,在她姐姐的教唆下暗中和别人有了私情,于是滋生了要和双学分道扬镳的念头。起先,她先是殷勤地回娘家,有时堂弟去接也不回来。当那个无情的女人把三千元摔在二叔面前时,二叔才恍然大悟——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没过多久,那个女人就嫁给了她姐同村的那个男人。双学失去了妻子,心气郁结,精神受挫,出现嘴里乱说的现象,被二叔送到医院治疗月余才有好转。二娘气得卧床不起,但要经管小孙子的吃喝拉撒,才硬撑着给一家人做饭洗衣。二叔虽然没有哭天喊地,但听到小孙子成天喊着要妈妈,心里难受得猫爪似的。再后来,通过走法律诉讼,仅仅讨回了二千多元的损失,那个破碎的家已经无法重获圆满,只有依凭时间的流水清洗掉心伤的血迹……
也许没娘的孩子天照顾,侄子宁宁长得健健壮壮,已是二十出头的小伙。由于家庭的因素,侄子的学习马马虎虎。初中毕业上了一所中职学校,走出校门就跟着村人到杭州、义乌、银川等地去打工。年前,二叔突然吐血送到乡镇卫生院人家不敢接诊,后送到西和县人民医院也推脱让到大医院去治疗。得知这种情况,宁宁便从外地赶了回来,希望能治好爷爷的病。可是,才过了半年多,他的爷爷就撒手人寰了。我清楚二叔的病情,但潜意识里觉得会拖个一年半载,最不济也能拖到冬天。学医的女儿说,像二叔的这种病不疼,人照常能吃能喝,行动也无大碍,如果癌细胞扩散得慢,短期内没有太大的危险。可是,堂弟给二叔的吃喝上,没有因为是病人而特殊照顾。需要说明的是,二娘尽管健在,但不做饭不洗衣已有多年。追根溯源,还是堂弟的妻子那件事受气候落下的病根。起初时好时坏,这些年发展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吃饭也要二叔做好端给她,如今瘦得皮包骨头样,更让人伤心的是,她已经认不出我是谁。听堂姐说,二娘有时糊涂到连她也认不出了。看到二娘的刹那,我心中的痛比跪在二叔灵堂前还要痛。
二叔生病期间,父亲正在遭受着腿痛的折磨。春节后,父亲在县中医院出进三四次,并到宝鸡市中心医院骨科住院半个多月。从四月中旬到二叔去世的一百来天中,父亲每隔几天就会给二叔打电话,询问二叔的身体和吃饭状况。这也是父亲和二叔联系最紧密的一段日子。可是,死神也把这个机会决然地斩断了,让一份弥足珍贵的兄弟情戛然而止,父亲的难过是可想而知的。此前,大伯因为胃癌去世刚过三年,大伯的二儿子曾经在我们家生活过十二年他的堂侄二娃突然在上班途中栽倒路畔不省人事,就再也没有睁眼看一眼身边心急如焚的亲人。父亲没有想到才过了两年,却轮到他和他的二哥来诀别。自己牵挂的亲人一个个离开,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泪水奔流悲痛难抑,何况父亲是个很看亲情的人。至于堂弟双学对二叔病情的怠慢,父亲多次通过电话叮嘱送二叔去治疗,哪怕减轻些病痛多拖延些日子也是好的。堂弟双学嘴里答应着,却没有照着父亲的话去做,这也是二叔如此之快“走”了的原因之一。而双学的理由是,二叔为了给他的孙子宁宁修建那座小楼,已经耗尽了多年的积蓄,且欠了一些债,给二叔看病又得花费一笔钱,这些经济债都会成为他的负担,眼看着宁宁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所需的钱又从哪里来?堂弟说的虽是实情,可谁又能眼睁睁地瞅着亲人遭受病痛的煎熬呢?
二叔离世前一天才被转到他花了老本盖起来的新房中。此前,在有些破落的旧房里,生病的二叔躺在一个炕上等待命运的判决,精神时好时坏的二娘占据着另一方土炕。好多人私下里说,既然老天爷要从这家人中“拷走”一个人,就应该先带走二娘,因为这个家还离不开二叔,老天爷却偏偏不随人愿。我们赶到老家的那天,二叔已经去世三天多了。老家的习俗要停灵七天,这也给了我们前去吊唁的时间。虽然堂弟为人不怎么样,但前来帮忙料理丧事的人不少。看来,二叔在世时人缘不错,村人、邻里和亲戚六人才会尽心尽力。堂姐彩霞和姐夫出力操心毫不含糊,堂妹红霞征得女婿同意把给她公婆准备的棺材给了二叔,那些我不知怎么称呼的人也不惜力气,踩着泥泞冒着大雨把二叔的灵柩送到了坟地。农历六月十二日八时多,管事的根太叔看到雨小了些,就催促大家赶快行动。刚到坟地,又一波大雨倾倒而来,几十个人瞬间被淋成了落汤鸡。按照阴阳的说法,二叔下葬的时辰是个好日子。而我的理解是,二叔的一生遭受了太多不幸,上苍感到于心不忍撒下了惋惜的泪水。老天都为他哭了,他的命会好到哪里去呢?雨的确太大,没有马上停的预兆,根太叔留下几个出力的人,让其他人回家了。在我的心里,我是想多陪二叔一阵的,这雨却一点也不懂我的心思。
从坟地返回二叔家的路上,我非常恨这场大雨——我们把二叔仓促送到一个充满孤寂的地方,都是这场不该来的雨“逼”的。被一场雨逼走的二叔,他的心里一定有很多不舍!话说回来,这是现实的雨。二叔的家庭不幸,才是一场无形的大雨,也就是那场未曾预料的“雨”,让原本充满温馨的家庭坍塌了。堂弟至今单身过活,二叔的心病便无法得到痊愈,这么一来,积劳成疾的二叔被病魔讹上了,这也许是他这么早离开人世的主“因”吧。
这场雨下到傍晚才停,让我们的心中一片汪洋。然而,我还是心绪难平,愤愤然地想:命运的滂沱大雨,为什么偏偏要对二叔狠下黑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