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魔幻
2021-12-28抒情散文李兴文
一夜秋雨,阳光没有回来;随阳光而去的你,也没有回来。阳光没有回来的这个早晨,它退回到你的四岁。这个早晨的鸡鸣,让城市退回到乡村,叫醒了熟睡的你,是四岁的你。没有时间延续造成的差别,所有深秋的早晨都是一样的,遍地黄叶,掩埋了你的悲伤和委屈。你……
一夜秋雨,阳光没有回来;随阳光而去的你,也没有回来。阳光没有回来的这个早晨,它退回到你的四岁。这个早晨的鸡鸣,让城市退回到乡村,叫醒了熟睡的你,是四岁的你。没有时间延续造成的差别,所有深秋的早晨都是一样的,遍地黄叶,掩埋了你的悲伤和委屈。你悲伤和委屈的缘由,是童年时代的你,一直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这让你难以启齿。但你已经五十四岁,你一定要说一说。
深秋的白雾从没有衰老,更没有离开过你的世界。时间只是梦境一样的东西,就像你四岁的时候,看见横在河流上的平流雾,你想象那是神灵搭在人间的天桥,但那样的天桥与时间同在梦境,不接纳四岁的你。你看着平流雾,想象过许多奇迹,你有更多的伙伴,你有慈爱的父母,有友善的兄弟姐妹。你每天都能吃得很饱,你总有满意的衣裳,你总能得到热情的拥抱和亲吻。有人送你出门,有人等你早些回去……平流雾总是消失得很快,你的悲伤和委屈总是踉踉跄跄地返回来,似乎变得更重些,好像出现过的雾桥太虚,你和你的悲伤委屈根本无法上桥,当然也不能走过桥去。雾桥消失以后,一切复归原样,在秋风中发呆的,还是四岁的你。
整个世界与你一起孤独难耐的时候,你曾想,鸡鸣是可以恭请来神明的。神明一到,雾桥消散,吝啬的太阳,只从厚重云雾的缝隙里,透下几道光束,让四岁的你联想到连环画里的情景:那种难能可贵的光束,有时候来自高不可攀的神仙,有时候来自无限遥远的佛陀。你无法尽享那种光亮和温暖,你以为,也许你太渺小,神明看不见你,神明就不会把更加广阔的幸福之路,向你展开。但你依然被心中涌起的希望所感动,你心中的热流也开始烘烤你的悲伤和委屈,你相信,秋风秋雨之后,天总会放晴的。
你知道那些光路不可行走。你希望,像一只鸟一样,顺着光路飞向远方,尽快飞离你无限孤单的四岁。云雾终于散尽,你的世界无处不有艳丽的阳光,那条笔直平坦的光路,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阳光里。雾桥消散的地方,不再是一条大河,而是大山深处,你常站立的地方,山鹰从你脚下的土坎下面飞来飞去。一切喧腾归于大山,只有孤独归于你。你听着鸡鸣咀嚼自己的孤独,你也被鸡鸣声带着,向你无法尽察的远古飘荡回去。这样的日子过得极其缓慢,当你像一片僵硬的枯叶从深秋的浓雾滑入初冬的薄雪,祖父母还在感叹:才四岁,就遭了离开娘老子的罪!你就觉得你太像院子土坎边的桫椤树,看不到生长,也看不到衰老,一切都是静止的。
你无法找到更好的方式哀悼你充满苦情的四岁,城市的鸡鸣声总是把你在四岁和五十四岁之间拉来扯去,你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怪物一样时而天真,时而老成,你很担心你会失去真实的自己。你被拉来扯去的路上,永难丢掉的还是你的悲伤和委屈。那些悲伤和委屈无法轻松飞翔,总是升起来又落地。一旦落地,要么赶上深秋的雾桥,要么赶上深秋的光路,但你依然不能上桥,也不能上路,桥和路都是虚幻中的,真实的境况是,你依然跟祖父母生活在一起。
在你遥远的出生地,你的父母和许多人一道,被卷入铁锈色的风暴漩涡里,他们像风簸里的糠皮和旋箕里的干草叶,身不由己,被颠簸,被抛撒,目的只有一个,他们要被分离出去,像废物一样,与有用的东西明确分开,但为了风簸和旋箕永远有意义,作为糠皮和干草叶的他们,又不被舍弃。父母要你从那场风暴漩涡里逃出来。他们就送你来到深山,与祖父母生活在一起。
对城市的鸡鸣,你不知道该报以默许还是排斥,它让五十四岁的你看到城市生活的浮躁与凌乱的同时,也让四岁的你看到孤独童年带给你的恐惧,至今无法得到消解。你想,最好的事情莫过于远离这些纠结,让五十四岁的你坐稳,静下心来,看秋雨中的城市,雾不成桥,光不成路,一群又一群麻木的鸽子,无依无凭,从你的眼前飞来飞去。
城市越来越美丽,但城市的鸡鸣声总不怀好意,把你拖回去,拖回到你不堪回首的四岁。你没有时间对城市的美丽报以心潮澎湃或踌躇满志,甚或毫无节操地歌颂起来。你觉得美丽的城市属于那些有父母陪伴自己四岁时光的那些人们,而你,孤单的四岁,浸泡在悲伤和委屈的秋雨里。直到你五十四岁,你都没有从悲伤和委屈中挣扎出来。鸡鸣响起,你又发现,你再次掉落于没有言语的世界。其实你已经与无数快乐的人们常处一起,你的尴尬只是是对他们浅薄的欢笑和无聊的言语毫无兴趣。你想把大半生的故事,从四岁时候讲起,但你四岁以后的故事中的大部分内容,触及到城市语言的种种禁区,甚至,一些人没有能力提及,一些人不愿意提及,你四岁时候的年月称谓。要么,你必须忘记那些年月,要么,现在的城市必须忘记那些年月中的你们。总之,作为存在,你必须虚无,作为生命,你,你们,必须残缺。时间和记忆必须残缺,语言也必须残缺。自从语言有了严格禁令,语言指称的一切必须变得魔幻——你和更多的人,只能使用同一个语言通道,通过那个通道的语言,必须干净,必须纯粹,必须带有高热量,必须具有色彩高饱和度,必须具有最大摧毁力。必须把罪恶变成创举,必须把倒退变作前进,必须把倒伏变成站起,必须把复古变成现代,必须把野蛮变成文明,必须把人,变成妖魔鬼怪。或者,除了不变人,变成什么都可以。
无趣的时代,你最好的作为,就是保持高傲与沉默。
你无法在你和世界之间重新找回家和亲人的感觉。你像一个有罪的幽灵,你只属于你四岁时候的秋风秋雨。你势单力薄,无法对邪火烧伤的年代实施降温,火场太大,火势太猛,你必须保证自己不被烧毁。你五十岁以及以后的岁月需要的硬度还是你四岁时候烧就的,五十四岁以后,你想变得坚韧而强大的愿望,因为语言被阉割,因为使用同一种语言的群体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而落空了。
秋风秋雨催逼着万木快些凋零,把活力降到最低,把气息降到最弱。来自北方的冷风在空旷且赤贫的林间狂吹,所有的林间已没有一片树叶。每一寸土地都被北风监视,都被北风劫掠。光秃的大地,容不下一片自由发声的树叶。你一直想逃离这里,但你无力逃离,再说,每一条道路上关卡重重;即便没有关卡,你也无法彻底甩掉身份证和手机。五十四岁的你,无法超越任何一堵有形的墙和无形的墙。你就用怀想四岁时候见过的雾桥和光路,又平又直,许多次,你都想顺着它们到你想去的地方去。你曾想象自己是一只蜕蛹的蝴蝶,在路桥上面完全脱去悲伤和委屈,从你的四岁开始,有人领你上路,有人拥抱你,亲吻你,有人把你搂在怀里入睡,在梦里,你像一朵花儿一样大笑起来。你的父母,跟随无数的人,从铁锈色的风暴漩涡里挣脱出来。无数早已死去的人,从铁锈色的土地上死而复生。无数心怀爱意的人,用他们的勇敢和真诚,为受难的春天解冻。无数人的手臂不再托举魔兽们散步的谎言,而是托举人的尊严和权利。无数人的嘴唇都变成健康的树叶,发出自己的声音。无数人从毒害和沉醉中醒来,为自己和子孙开始铺就通往自由幸福的路。无数人驯服了少数的幸福者和他们翻江倒海的野性,无数人自己的幸福才风平浪静。无数人摆脱了强权及其骄横跋扈,重新捡拾起丢弃多年的信用。信用,那是人的起点和终点。信用调停偏见,敉平尊卑,保留情感,限制私念,人我两利,共享尊严。具约各方的人们,凭借各自的信用,高高兴兴回到童年。对游戏规则报以最大的虔敬,哪怕明知每一场游戏都具有虚拟性,但所有人都愿意认真遵守。而在失信者,世界依然冰冷而寂寞。
霜节过后,北风起势,自此以后的交易不再平等。但你依然忍住不说其实都是一场场浩大的抢劫。你在四岁到五十四岁之间,拒绝谈论幸福,你却不拒绝谈论曾经近乎张狂的自由念想和任性冲动。虽然你的棱角被强力代替信用的时代过早磨平,但你不想花费太多的时间哀悼那场不幸,唯有质疑和批判,才能让你的后半生,过得轻松。你想把被颠倒的重新翻转回来,你必然依靠许多与你一样,从毒害和沉醉中醒来的人们。你的一切权力只是被剥夺了,而不是你主动放弃,所以,你追求自己权利的信心毫发无损。你五十四岁,这世间的恶,开始朝着恶之源头猛然掉头,快速回退,就像一条遭到痛击的毒蛇迅速回退到它的巢穴之中。许多人听到绝路上吹来的,源于铁锈色的漩涡里的凄厉的风声。那些听到声音的人让你没有彻底绝望,你从心底里感谢他们。你看到一条古老的河流即将枯竭的种种前兆,你对退回去的汹涌潮头,决不随波逐流。
这是为你的四岁痛哭一场的最后机会,这是让你的五十四岁以后的日子得到拯救并开怀大笑的最后机会。你不再相信也不在需要雾桥和光路,你的未来必须托付给双脚和大地。老了,你必须放下悲伤和委屈,等秋风秋雨过去,等阳光的特权迅速腐朽,天空不被奴役,大地不被蹂躏,人们不再贫弱,尤其是,更多的人学会了识破各种骗局。春天来临之前,行走在魔幻年代的你,更有信心度过这个魔幻的冬天。
五十四岁,你不再恐惧。城市的鸡鸣声里,更多平安健康的童年,在春天等你,为你补偿你过早缺失的。
你的四岁,终于可以朝着你五十四岁以后的春天,向天空和大地,向可爱的人们,延展开去。
2019-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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