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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青山满目皆忠骨

2021-12-28叙事散文一窗烟雨
唐山市丰润县北部山峦起伏、洞穴幽深,因其地形复杂,在抗日战争中成为八路军兵工厂和伤员隐蔽地。除了隐藏伤员储存武器,这一带的山洞也用作违纪战士禁闭室和关押待审的囚犯。日寇也知道这些山谷洞穴的重要性,在几次大扫荡中,用猛烈的炮灰和毒气重点清扫山……

  唐山市丰润县北部山峦起伏、洞穴幽深,因其地形复杂,在抗日战争中成为八路军兵工厂和伤员隐蔽地。除了隐藏伤员储存武器,这一带的山洞也用作违纪战士禁闭室和关押待审的囚犯。日寇也知道这些山谷洞穴的重要性,在几次大扫荡中,用猛烈的炮灰和毒气重点清扫山区,无数抗日军民在此流尽最后一滴血。冀东抗战中死伤最惨重的杨家舖突围战和潘家峪血案都是发生在这一带。除了载入冀东抗战史册的烈士,这里的山谷沟壑,还有数目不详的骸骨,或以百计,或以千计,他们也是冀东的抗日干部、八路军官兵,却并非死在敌人的刀枪炮火下,而是在一九四二年的肃反中带着莫须有的罪名,不明不白的死去,其中就有我的二爷爷张飞鹏和他的长子张一民。


  张飞鹏,字化鲲。丰润县罗文口村人士,我祖父抗日烈士张起鹏胞弟。兄弟二人共同参加了1938年的冀东抗日大暴动,张飞鹏是冀东抗日联军洪麟阁部的八大处长之一。起义部队在潮白河被打散后,张飞鹏到宁河县一所小学任教,躲过日寇追捕。待抗日部队重新聚结,他返回家乡,化名罗春一,先后担任中共丰润县委教育科长和民政科长。1942年延安肃反运动蔓延到冀东敌后抗日根据地,丰润县委开展了一场清查内部敌特的运动,关于这场运动的对错,至今尚无明确的官方定论,但公认的事实是,兄弟阋墙,给了敌人挑拨离间借刀杀人的机会,给了卑鄙者公报私仇排除异己的可趁之机。古罗马曾有句名言,“一个人作证不能算证据”,在“运动”中,定罪之容易甚至超过古罗马,在战争背景下,连一个人证都不需要,一封检举信就能夺取无数人性命。在极左思想推动下,冀东的肃反无边际扩大,很多抗日干部一夜之间成了敌我双方同时追捕的对象,两面夹击,上天无门入地无缝。残酷的审讯下,首批被清查的人,除了坦白承认莫须有的罪名,还得交待出更多的同伙,为保性命,就不得不栽赃诬陷同志和战友。在这种形势下,有人匿名检举张飞鹏是潜伏在中共丰润县委的“汪派国民党”头领,由此引发了内部的大规模搜捕。


  那年,我父亲张达民未满十六岁,负伤后离开八路军第十二团,到地方跟着区长张志发,每天抓特务锄汉奸打鬼子端炮楼,战斗得热火朝天。一心一意与敌伪战斗的张达民做梦都想不到会祸起萧墙。灾祸降临的那天,他刚打死了一个特务,正沉浸在缴获一把盒子枪的喜悦中,突然就接到通知,要他去县委。以为是最近的战绩被县委知道要给与嘉奖,高高兴兴的跟着送通知的两个人上路,前往县委住地。途中,这两个人的态度却让张达民的喜悦消失,心头疑云渐生。太冷淡了,无论他说什么,这二人都不接茬,阴沉的脸色带着明显的敌意。


  县委驻扎在潘家峪一个大户人家,进了院子,同来的两个人放慢脚步故意落到后面,张达民也没多想,进了堂屋,见里屋门敞着,就伸手去挑门帘,刚迈进一只脚,就有两把盒子枪抵住胸口,一回头,身后两个警卫也用枪抵住了他的后背。前后四把枪,插翅难逃。见势不妙,张达民二话不说立马交出武器。下了枪后,四个人又把他双手捆到背后,拽到后院。后院的三间正房,堂屋地上堆满各式**,张达民的盒子枪也被扔进堆里。东西两个屋子里,炕上地下都是跟张达民一样被捆绑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些人已经审讯过,各个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张达民定睛细看,才认出都是曾经的战友和同志。炕上有张小桌子,一个人正伏在桌上写交代材料,张达民凑过去一看,满纸都是罗春一的罪行,什么号召大家加入国民党,什么召开群众大会宣讲皖南事变,乱七八糟荒谬至极。张达民气愤地问他,鬼子天天搜庄,谁能召开群众大会?罗春一要真的是敌特,县委这些领导不早就被日伪抓走了。你为何这么血口喷人?该人低声回答说,不这么写就受拷打,反正罗春一已经死了,往他身上推比诬陷别人强。听了这番话,张达民明顿悟自身凶多吉少,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拉出去活埋。


  当天晚上,警卫带张达民去见领导,县委三个主要领导都在场,其中县长于牧之是我祖父张起鹏至交,态度比较温和。县长先开口,说这不是审讯,是谈心。他这么一定调,就不能刑讯拷打,另两位听了面露愠色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于县长让张达民自己说最近都干了啥,听他讲当天刚打死一个特务,县长就表扬说干的好,你是个好孩子,你叔父的案子跟你没关系,下你的枪是因为你脾气暴躁,防止你做错事。张达民心领神会,马上说自己坚决服从组织决定,跟罗春一划清界限。三个领导对这样的回答很满意,叫警卫员给他松了捆绑,找了间厢房单独关押。碰巧,厢房的看守是同村老乡,张达民就向他打听叔父情况,老乡偷偷告诉他,罗春一在北岭被捕,带到这里时头脸就已经肿胀得认不出了,但是还能说话,见了熟人还要烟抽,又审了两个小时后就没气了。


  第二天,张一民被绑来了,看不清形势的他跳着脚高声为父亲鸣冤,张达民劝他别找死赶快闭嘴,他却讥笑堂弟怯懦。晚上,来了两个警卫,说张一民大吵大闹犯了纪律,要去蹲禁闭,他说自己没错不肯去,二人就扑上来把他拖了出去。张达民感觉堂兄此去难回,很可能为自己的冲动付出生命代价。果然,第二天一早,老乡默默端了碗茶水进来,面对张达民询问的目光,放下碗,用手指蘸茶水在炕席上写下三个字:一民无。


  1942年日寇对冀东抗日根据地进行了残酷的大扫荡,五月份抗日斗争到了最艰难的阶段,丰润县抗日军民不得不向北撤退。县委撤离潘家峪之前,有人主张铲草除根,把罗春一的侄子活埋。县长于牧之力排众议,释放了张达民。县委撤走后,罗春一案件牵连的所谓“汪派国民党员”,除了被活埋的,还有一百多人关押在腰带山洞穴里。这些人后来怎么样了,张达民不知道。有的说是饿死在山洞里,也有的说砸开洞口出来,重返抗日队伍,也有的说被鬼子放毒气熏死了。到底哪种说法是真,无从查考。


  解放后,家属找上级组织要求重查罗春一案件。重查启动后,当年办案的人员中,于牧之和另一位领导都在大扫荡中牺牲,在世的那位被问此案有无实据时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但是因为一开始就用了肉刑,结下仇恨,如果释放,他很可能投敌。作为县委领导他投敌会给冀东抗战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所以处决他完全正确。”就这样,牵连了成百上千抗日干群的的所谓“汪派国民党”一案,重查的结论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罗春一,也就是我的二爷爷张飞鹏,可以说,从被匿名检举的那一刻起,就踏上了黄泉路。虽然没有证据能证明你有罪,但抓了你,打了你,所以你就得死。这就是某些人的自认为合理的逻辑,依此逻辑,理直气壮的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如果说处决张飞鹏好歹还算有点理由,那么张一民的死就连个罪名都不屑于给按,甚至没人承认他被处决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属问了千万遍,没人回答,问谁都说不知道。当时在炕席上用茶水写字的老乡,早已在战斗中牺牲,所以连一个知情者都找不到。张一民,就这样被列为抗战中的失踪者。那晚,他被拖出去的情景,永远留在堂弟记忆里。那个瘦削的背影,在夜色最浓重的时分,消失在黑暗中,无法驱散的黑暗。


  我们也曾试图寻找张飞鹏父子的遗骨,然而,莽莽群山,荆棘满地,蓬蒿遍野,怎么挖掘?黄土之下,白骨粼粼,如何识别?放眼望去,满目青山,连绵起伏,没有坟丘,没有墓碑,却处处忠骨、四野冤魂。每个春夏,血肉滋养的土地都会有青草茂盛地生长。每个秋冬,冰封雪盖的山谷都有不惧严寒的松柏挺立。满山满谷的英灵冤魂,你们不孤单。青山常在,碧水长流。每个日夜,都有清风明月相伴,每个佳节,都有亲人后代思念。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被遗忘才是。你们长眠的这块土地上,浭水河长流不息,子孙代代相传,你们,永远活在后人心中。


  安息吧,先辈们。公道自在人心,正义迟早会来。我们相信,每个卫国忠魂,,都将与山河同在、松柏长青,千年万年,千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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