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强悍”母亲
2021-12-28抒情散文单培文
电话铃声大作的时候,我正躺在竹椅上午休,耳朵里正响着《时间都去哪了》。母亲患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手脚肿胀,已经走不动路了。就在刚刚的梦里,母亲还是雄赳赳、气昂昂地扛着锄头,走向庄稼地,一如出征的战士,赶赴她的战场。姐姐紧急驱车回家,我坐在……
电话铃声大作的时候,我正躺在竹椅上午休,耳朵里正响着《时间都去哪了》。母亲患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手脚肿胀,已经走不动路了。就在刚刚的梦里,母亲还是雄赳赳、气昂昂地扛着锄头,走向庄稼地,一如出征的战士,赶赴她的战场。
姐姐紧急驱车回家,我坐在县城等待。一次次深呼吸,试图抚平内心的慌张,可是每一次心跳还是夹杂着不安,拿起手机,又放下手机;关掉电视,又打开电视……尽管我深深地清楚,母亲这是慢性病,是她不愿治疗久拖所致,没有任何生命危险,还是忍不住提前一个多小时,来到人民医院,站在门口忍着酷热的骄阳,看着汗水从额头落下,滴落地面,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姐姐的车刚停稳,我就拉开车门。母亲坐在副驾驶室里,眼睛眯着。她一直有些晕车。她的头发凌乱,霜染如雪;形容枯槁,薄薄的一层皮贴在脸上;每一道皱纹深如沟壑,无法看清它的底部;宽大的衣服挂在瘦弱的身躯上,让我不敢相信,也无法相信。
在我印象中,母亲一直是那么强悍。
土地是农村的命脉。寸土必争,滴水不让。相邻的菜地,移动了半分沟;隔壁的茶垄,刨去了一丝土;紧靠的田埂,渗透了几滴水……都成为争执的埋由。无数的夕阳西下,歇下一天的工作,两家人还陷入无休止的吵骂中。提斧拿刀,扶梯架凳,非要吵出气势来。瞪着斗鸡眼,叉着腰,抖着腿,公鸡鹐架似的。直到晚霞羞涩地躲进云层,方才恨恨地归家。
母亲是村子里最大牌的主角。每每这时,她站在高高的凳子上,稳如泰山,威风凛凛,扣子一解,敞开外套,手一挥,衣摆“刺喇喇”带着风儿;强健有力的右手凌空一指,仿佛一把尖刀,寒光闪闪,令对手胆战心寒;偶尔跳下凳子,右脚用力一跺,大地似乎为之颤动。彼时,我正抬着头,仰望着她,如瞻仰英雄一般。虽然我知道,农村人勤劳纯朴,没有积怨,事后还是一张笑脸,但还是挡不住我对母亲的崇拜。
母亲就是如此强悍。正是她的强悍,才筑就了安全的城墙,庇佑了我们五兄妹的成长。
我怎么也无法理解强悍的母亲会变成如此?
我轻轻地背起母亲,轻飘飘的,如若无物。她已近古稀之年,骨质与肌肉严重流失。来到医院大厅,姐姐找来轮椅,我放下母亲。尽管轮椅近在咫尺,扶着墙的她还是坐不上去。在我们的连扶带搀下,母亲的每一个动作都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好一阵忙碌,各项检查轮番上阵。闲定下来,医生告诉我,母亲疾病的罪魁祸首是潮湿和寒冷,外加年岁渐老、器官老化。的确是的,母亲多年来艰辛劳作,即使在月子里,也饱受溪水浸泡。
我的爷爷去世得早,奶奶改嫁他人。没有婆婆服侍,母亲坐月子时只能自己洗衣服。二姐出生时,正是寒冬腊月。不过第三日,父亲已踩着晨光下地,家中嗷嗷待哺的几张嘴容不得他在家照顾妻子。母亲叮嘱大哥照顾妹妹,拖着虚弱的身子挪到溪边,双手在冰冷的溪水中一泡就是一个多小时……
站起身子时,母亲天旋地转,差点晕厥在地。她忙靠着溪畔,休息了好一阵,才站稳身形。所有人都啧啧称奇:“真是个奇女子,真正一个强悍。”
身体好一些,母亲就把子女往背上一背,跟着队伍出工。她的脚下,像装了风火轮,从不落下别人半步。上山时,陡峭的山路上,她左手稳稳托住背后的孩子,右手攀住树枝,连走带跑。东方的朝阳缓缓升起,映照着母亲的脸庞,红通通的,像奔涌的血。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母亲从没有停下操劳的身影。她用她的强悍,砌成一堵厚厚的墙,支撑了我们的幸福。
母亲终究没有扛得过时间的年轮。
母亲躺在病床上,各色各样的药物与氯化钠液体相融,随着管子,流进母亲的血管。母亲总在不停地呻吟,“唉哟,唉哟……”的声音像锤子,重重地锤在我的心上。我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眼睛里有些湿润。我悄悄地背转身,怕母亲看见。
母亲开了口。她说这医院的费用太高,回家找赤脚医生就可以治;她嫌弃医生没有人性味,只是纯粹地依靠机器;她惦记着家里的家禽家畜,怕它们饿了……
我耐心地安慰她,向她解释,生命重要,钱是身外之物;科学发展下,机器比人更准确;家禽家畜有父亲照顾,无须担心。不过,我更知道,母亲是怕费钱。
母亲一向勤俭持家,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必须用在刀刃上。为了赚钱,她起早贪黑,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那一年,外地商人来家乡收茅草做纸。
母亲听说,二话不说拿着镰刀上山。茅草边缘锋利,乡亲都戴着厚厚的手套。母亲嫌碍事,光着手,裸露着皮肤。尽管被割得鲜血淋漓,她的眉头也不皱一下,砍下如山的茅草。用绳子一捆,往肩上一扛,茅草瞬间淹没了她的身躯。只见崎岖的山路上,一座“小山”疾步如飞。到了目的地,母亲将茅草往磅秤上一抛,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冲着商贩笑。商贩不禁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一个月下来,母亲的手脱了数层皮,赚了百来元钱。开学时,却只够两个人的学杂费。母亲看着我们五兄妹,手一挥:“没事,学必须上。”最后怎么借来的钱,怎么还上的钱,我不得而知。
母亲硬生生地用她的强悍滋养了我们五兄妹,把一个个孩子送出农门,送进城市。
“门前老树长新芽,院里枯木又开花,半生存了好多话,藏进了满头白发……”王琤亮的磁性嗓音又响起,感情真挚。我的泪眼朦胧中,远处的夕阳坠落在夏日的苍山后,抓不住的光如同空气中的尘埃,消散得一无所有。
我看着厚厚被窝里的母亲,慢慢地释怀,岁月之箭,谁也躲不过。何况子欲养,亲还在,这已是最大的幸福,我还奢求什么!
我闭着的双眼慢慢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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