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春天不以我欺

　　晴天。鸡鸣。读书声。
　　春天到了，遇上晴天不足惊喜，就像日子过得安稳了，裤子上再没有破洞，不足惊喜。鸡鸣，虽然也是同样的并无新意，却是小城里最任性的发声；或者因为饥饿，或者因为情欲。甚或因为无聊，大喊几声，不让自己过于寂寞，也不让寂寞显得更加明确而让世界显得过于安静。读书声，那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来自课堂，出于老师的要求，但也可以看做出于老师的催逼。对一个教书几十年的人，整齐的读书声就像会场上完全一致的表态，就像全票通过的举手表决，一样的虚假到令人生厌，而远远不如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聆听沉默，品味孤独。
　　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这不用怀疑。年年必有的春季伤风正在折磨我。清涕，眼泪，咳嗽，头晕，我看到的人物和风景都是无精打采的，这却是值得怀疑的。平时很爱听的歌，今天全都变得索然寡味。但当听到某一首歌，美妙的二胡伴奏让我惊悚的时候，我的伤风症状好像突然减轻了许多。
　　我想起现实中的另一把二胡来。
　　胡琴师，是新落成的公园的第一个占领者。占领之后，连座位都固定在一处，多年以来，矢志不移；拉二胡，也是多年以来一日不辍。印象很深，是因为他的二胡演奏技艺实在太蹩脚了，蹩脚到让我难以忍受。举个例子说吧，上一弓拉的是《敢问路在何方》，下一弓就拐到《爱江山更爱美人》上去了。如果这样胡拉乱扯证明他太缺乏专业精神，他生硬错乱的指法与弓法则又证明他也严重缺乏专业素质。世间的人和事物似乎存在着先天的可类比潜质，大凡技艺蹩脚的人，都是雄心勃勃而无所畏惧的，哪怕那种无所畏惧实际上指向不知羞耻。公园一角蹩脚的胡琴师，他既想包揽演奏完整旋律，又想兼顾伴奏和间奏，甚至连偶然出现的第二声部也不想放过，他太想凭一己之力弄出大乐队的大场面大响动来！真是辛苦他了，我觉得他忙碌、劳累得差不多要挣断肠子，或者，他应该像八爪鱼那样多长出几只手才够用的。结果是，因为存心过盛，他的演奏更加蹩脚了！
　　匮乏和拙劣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结果，便是那样的可笑又可怕。听得出来，胡琴师太有表现欲了，欲望之强烈，已经让他不再知道羞耻之心究为何物，当然也就更加谈不上照顾别人的感受。
　　他演奏的乐曲很陈旧，我的感觉是，他关注流行歌曲的时间下限不会超过1990，上限，应该在1955前后，甚至此前更久。一个人对某事物的志趣过于专注，竟让他的记忆停留在相应年代而未走出半步，也可算作惊心动魄的。
　　是的，胡琴师的意识一直在一个特别的四十年时间区域里兜着圈子，就像汤汤大河流至某个河湾，河水在那里打转，水中的泡沫也随之原地打转，一切都安稳地活着，但一切也因此都安稳地死了。沉醉者，孤芳自赏者，活生生的，成为某个时代的标本或活化石。
　　春天来了，在这个最适宜相爱的季节里，我只想听情歌，想艳遇，想跟一个女人约会在城市夜晚的黑暗处。我也想听听鸟叫，比如乐天派的喜鹊，比如温存派的布谷鸟，或者优雅派的黄鹂鸟。如果听不到那些高品位的，听听大众化的鸣叫也是让人赏心悦目的。比如麻雀，它们的集体聒噪真的很好听，听得久了，即便是一个死心塌地的沉默者，也会跃跃欲试开口发声。
　　我还想听风声。那样的风应该吹过玉立于枝头的白玉兰花，应该吹过成团成簇的檇李花，应该吹过初醒的池塘，应该引发过干枯的荷叶下面，锦鲤的唼喋。
　　其实，我的心志安静且平稳，我想听的都听到了，这个春天不以我欺。我在宽和仁厚的造物的掌心，真正享受到了平等，自由，快乐，感应到了勃勃生机对我生命的殷勤协助。毕竟是欣欣向荣的春天，所有复苏的东西都让我不再感到孤单。也让我激动。但有闲暇，总要走出鸽笼一样的公寓，到外面去放放眼散散心。或者流连于城市的大街、市场、广场，或者干脆乘车直达远处的乡间，虽然，帅气的人和靓丽的人又走光了，幽静的乡村复归幽静，依然是空荡荡的村子和陪守乡村春色的老幼妇孺，但是，在那种沉寂得令人心惊的地方，我可以看到更加真实的自己。不同以往者，从现在起，我不再为他们和它们感到悲凉，我要为他们祈祷：年轻人会回来的，醇厚民风会回来的，热闹会回来的，人丁还会兴旺的，还将有鸡飞狗跳；温暖人心的传统还会复活。乡亲们，你们要好好地活着，要耐心地等！
　　宁静的乡村，并不宁静的桃杏李花，油菜花，以及在田边地头河边坡地盛开着的野性之花，都在享受上苍赐予的光明和温暖。鸟鸣，以及蜂围蝶阵当然是有的。也有猪叫，也有黄牛的次中音歌喉发出的极有穿透力的呐喊！虽然势单力薄了许多，但尚未断绝，天时甫至，一切还将繁荣昌盛！
　　其实乡间也没有我向往中的那种安静。也许是年轻力壮的人走光了，无人在乡间发出洪亮且强健的声音，或者也许，沉默终究成为一种常态，乡间的人们竟普遍不再习惯发挥他们的口头语言功能。我说乡间并不安宁，是因为乡间已被植入更多书面语言，那些语言以印刷品的形式，被张贴在巨幅宣传栏上，宣传栏就像身着正装的礼宾那样站立在道路两旁，或者紧贴在房屋后面的墙上，用无声的形式，强烈冲击着乡村和乡民们脆弱的神经。那是时下最流行的语言格调。它们是闪着金光的赞美诗，是喷发着红光的铮铮誓言，还有红得耀眼的未来颂！那些语句，与几十年前高呼的口号的声韵调极其相似。那些颜色，曾经如海水一样在广袤土地上数十年奔涌不停。那是一段具有神话色彩的历史。那时那地，没有土地不插旗子；没有墙壁、树干、电线杆不贴花花绿绿的标语；没有一天停止过演唱铿锵有力的歌曲，表演曲臂挺进的舞蹈；没有年轻人不戴红袖箍；没有青壮年男女不身背步枪手拿铁锨。饥饿的春天，没有人不掐青扭黄；没有人不萎靡不振，当然，要除去神气活现的村官们——谁相信呢？有人质疑了。本来，仅凭此问，我应当保持沉默，但是，如果假以时日，我的沉默将会被证明是有罪的，所以，我必须以特别的方式告诉他们相关故事梗概：比如，那个占领公园一角天天拉二胡的胡琴师，他拉的曲子，都是那个年代出现的。对年轻的质疑者们来说，那些歌曲太陈旧了，陈旧得简直就像发黄的旧照片。但对他来说，那些曲子从未衰老，在他们的灵魂里，那些歌曲很幸运地永葆青春了！我对流行歌曲的接触与了解，大概停留于《一万个舍不得》，这对你们这些天天跑K厅泡酒吧的人来说，陈旧程度是不可思议的。但你们应当承认，那个拉二胡的人，比我更加不可思议！他所热爱的流行歌曲，在时间上，与你们热衷的流行与时尚，在时间上相差四十年有余。所以，你们对那个年代，一定是孤陋寡闻的。
　　我若说，现在的城乡，很少再有人的嘴巴还能够发出巨大声浪，本应该有的口语声浪，早就被替之以巨幅宣传栏上面的书面语了。据说，那是替更多人发声的语言形式，被极少数人掌控着内容和版面。但是，此种景况与那个胡琴师所钟情的年代，在血缘上有传承关系。曾经足以烁金的众口，现在喑哑了；曾经操控口头语的群体，如今又在操控书面语。喑哑的人们，只能以沉默的方式，享有有限的书面语阅读权和口头语聆听权。
　　如此奇巧，但我也只能对之报以苍凉一笑！
　　新落成的公园，被胡琴师占去一角之后，不久，又被几个广场舞团队分割了所有大场地。让我更觉惊心动魄的是，跳广场舞的人与那个胡琴师，出于同一个时代模板，他们总能以同志相称的。转眼之间，一些崭新的东西，就被几十年前亢奋过的灵魂，弄得很陈旧，很丑恶。年轻一代，没有适宜在广场上开展的娱乐项目。再说了，他们已经不习惯在广场上表现自己，而宁可钻进诸如K厅和酒吧这些地方去。在他们那里，崭新的时代，被他们切割成零碎的。年轻一代需要的只是小情趣和小恩爱，他们无法比拟也不可想象老家伙们的大作为与大情怀！两种人都是时代的产物，老一辈的人格魅力消亡于过于强烈的群体意识，年轻一代的人生追求太倾向于个体意义。
　　就这样，离散的灵魂，又在春天里继续分裂。
　　胡琴师代表着一个尚未死亡的时代，他和他们还在以特别的方式拉拽着令他们狂热过的时代不让离去。我所经历的苦难也便被他们独有的作为时时提醒，并把那种苦难摆放到我的眼前，凌虐我的精神，阻碍我的呼吸。他们真够狠的！
　　同一个时代，在我是一块痛苦尚存的精神烙印，在胡琴师和广场舞爱好者们，则是他们灵魂的寄养之所，在嗨歌族们，则是传奇或笑谈。胡琴师们作为旧时代的一根毒刺，扎入新时代的肌肤，新的时代也便振作不起来。代表新时代的群体也丧失了痛感，整体上，对历史的灾情已经认知麻木，他们所知道的历史就是在无休止的娱乐和无节制的消费中完成并继续的。无论胡琴师们还是嗨歌族们，大家都在无视所有人的生存现状早已经罹患顽症这个事实。
　　离开公园，离开那把二胡的聒噪。尤其要离开的，是像泥沼一样的东西对人灵魂的黏滞与埋没——我的心灵不能被再次荼毒，我必须成为新价值的死心塌地的追求者，虽然城市各处都有人在跳广场舞，虽然城市最显眼处都被巨幅宣传栏占据着，人的口语权力被进一步剥夺，书面语表达权利被严格限制，只剩下书面语阅读权利是完全开放的。但我以为，胡琴师们拉不回一个旧时代，嗨歌族们也不会完全浪费一个新时代，像春天一样的崭新时代一定会来临的，即便来得很迟，但总要来的。口语表达权利被全面剥夺的时代，总有一个“老大哥在看着你”，但在一个潜心于个体的自由的书面语表达者，我的精神世界里不存在任何阻障。
　　不想看的可以不看，不想听的可以不听。正是春天，我完全可以以一个古派诗人的姿态去踏青，去看桃花和新柳；我也可以以一个古派书生的姿态去听鸟鸣，去追寻女人的歌声和唱歌的女人。那些声音那些色彩，是任何类型的语言限制规则所不能限制的。自由如空气，普遍如阳光，取之不竭，随处可得，我又何必在意非我的力量对我的限制与欺凌呢？
　　晴天。鸡鸣。众鸟喧嚣。阳光照亮的野外，花开如潮。每星期总有两天时间，我可以不听有组织有预谋的读书声，也不必在意世间诸多无聊且可笑的东西。在乡村，在野旷，真实的春天不以我欺，它总给我更多真实可感的自由与快乐，我应该向造物主，向春天，深表谢意。
　　2019-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