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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梦渔梁

2021-12-28叙事散文野猪皮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13 编辑

  1、我对阜新的深度解读,始于一次盛夏的大雨之后。阜新跟朝阳等其他辽西城市的情形一样,雨季也不怎么下雨的,像回事儿的雨更少。但那天晚上雷声滚滚,雨比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13 编辑 <br /><br />  1、
  我对阜新的深度解读,始于一次盛夏的大雨之后。
  阜新跟朝阳等其他辽西城市的情形一样,雨季也不怎么下雨的,像回事儿的雨更少。但那天晚上雷声滚滚,雨比黑夜还黑,哗哗地从天上泼下来,很是恐怖。我坐在雨声里,心想,估计明天出不了门,原定计划泡汤了。但我的担忧被第二天早晨的晴朗晒干,那灿烂的日光跳进屋子,角角落落明亮起来,仿佛昨夜的暴躁幻梦一般,一翻身就什么都消失了,世界美好如初。于是,起床收拾停当,逆着阜新的光洞走进去。
  阜新的炫目光源,不在煤,不在今日极力推动的风电之城,而在查海文明和契丹文明。查海是蒙古语“察哈尔”汉文直译后的简化,这种粗暴的省略,破坏了原音节,意思也差着十万八千里。虽然意思差了,查海文明的地位却是不差的。史学家说,查海是红山文化的源头,在中华文明起源的过程中先行了一步,查海遗址堪称“中华第一村”。若按史学家的观点,作为红山文化链的重要一环,查海与牛河梁、内蒙敖汉旗的兴隆洼等属同一类型。但它们虽处同一文化区域,也有显著的区别,比如陶器的纹饰、房屋的结构,都表现出各自特点。我与兴隆洼陌生,不了解它的古村落建筑布局,对牛河梁倒是略知一二,我想找找它们的内在维系,这就是我要拜访查海的因由。
  从阜新市区往查海,需走阜沈公路。这条路上车不多,两侧是农田,至于河流,沿途没见到一条。在辽西,总不能像在辽东一样,山上披着浓厚的绿毛发,谷壑中的溪泉跳跃在石头之间,汇聚到山外,就成了大地的琴弦,你走到哪里都听得见它的歌唱。虽然没有水的缭绕,阜沈公路有农田的陪伴也不单调,20多公里的路程,似乎眨个眼就到了。
  查海遗址在阜蒙县沙拉乡查海村西,去往那里要穿过大片的农田,也就是说,田间路像毛线绳似的在植物中延伸,这一弯和那一弯看上去是断开的。因为前夜的一场雨,路面多处冲毁,车子在上面左拧右拧,咧咧歪歪驶向目的地。
  2、
  查海博物馆小的有点儿寒酸。小小的院子,周围长满野草,博物馆前脸儿的贴砖脱落,跟一个邋遢汉子似的不修边幅。但你进入馆内,玻璃柜里的石器、陶器,会让你说不出话来——那是七千年前的人类走出洞穴练习农耕的作品,它们是时光的容器,缓慢地溶解、发酵、沉淀,你稍一靠近,就会嗅到太阳晒着荒原的味道,浸入你的脾胃。我看见青色的石块打磨得平整光滑,布满芝麻粒大的小坑,好像它的主人刚才还用来舂粮食。陶制品的造型已呈多样化,罐子、小缸形状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那些常年搁在仓房犄角旮旯的同型器。我才知道,原来它们的长相是有继承的,就好比一个人,他不会无缘无故长成什么样子,健康,或者残疾,漂亮或丑,都有父母和老辈子的影儿。我尤留心一个陶罐,它的下半部印刻一条蛇捕捉青蛙的画面,那蛇从后侧衔住胖蟾蜍的后腿,胖蟾蜍伸直两条前臂奋力挣扎,企图逃脱袭击。我惊讶于蛇和蟾蜍形象塑造的惟妙惟肖,蟾蜍身上的斑点、体型的肥胖、神态动作,跟我在田野森林中的所见一模一样,而蛇的阴险,就在它突然吐出芯子,张开大口衔住蟾蜍后腿的瞬间。我想着,制作这个陶罐的人,若没有出色的观察力和一颗敏感的心,不太可能把强弱之间的血腥搏杀表现得如此精准。
  除了大量的石器和陶制品,远古的查海村人还创造出许多玉制品和玛瑙制品。那些玉和我在牛河梁见到的玉质地一样,而在史学家眼里,牛河梁与查海遗址属继承关系,即前者是后者的延续,共同组成红山文化的大走廊,与黄河文明隔空对应,甚至早于黄河文明。
  龙的形象在查海也出现了,它不是取材于玉,而是取材于砾石。但他们留下的秘密是,我们无法断定,龙的体态是查海人的想象,还是想象与物像的结合。我是在博物馆后山坡找到那条龙的,它由红色砾石铺就,头东尾西,身体呈波浪状,犹如奔腾云海之中。这条龙为人们还原了一个场面:很久很久以前,查海村民已形成龙崇拜观念,围绕它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祈祷天地大神,保佑人间风调雨顺,消灾得福。史学家据此推断,查海村民的活动时间应早于红山人。也就是说,查海文明将五千年中华文明史延伸至七千多年。甚至一度推演出一种说法,说辽宁有近万年的文明起步,在牛河梁和查海之前,应该还有一段更久远的文明发展史。
  我不知道查海遗址能否当此重任,看着那条龙的时候,我就想解决一个问题:既然红山文化是一脉相承的体系,牛河梁人业已确定为蒙古利亚人种,那查海村民也应该是比牛河梁人更早的蒙古利亚人。让我迷惑又无解的另一个问题是,我想起同样有着七千多年身影的沈阳新乐人。按时间推算,查海村民在阜新地区活动四五百年的时候,新乐人也开始在自己的家园过日子,查海村民制作了玉和玛瑙生活器具及装饰品,新乐人则用煤精增添情趣。那么阜新与沈阳地理空间近便,这两伙部族有没有过接触呢?新乐人的人种问题至今没有提及,我可不可以依据牛河梁和查海人种来反推新乐人种?新乐人虽然没有玉文化,但他们的石器磨制、陶器的之字花纹均与查海的同类器物一样,这能否说明,处于浑河平原的新乐人和辽河中下游丘陵地区的查海人有着某些联系,只不过我们暂时还没在学术方面统一起来。
  当然了,我不是史学家,得出任何一种结论都要慎之又慎。我是以文人的思维无端乱猜,我就是想,任何一种文化的诞生和发展都有它的机缘,不会到了一定阶段就全部死亡,而是新生、升华,伴随着那个时代。
  3、
  现在我的注意力在查海村民的另一种遗物——玛瑙制品。我特别留意它们,是因为它们在新石器时代的查海村民消失以后,又在青铜时代出现,后又亮相于一个北方王朝,把那个存世二百多年的王朝打扮的珠光宝气,独领风骚。
  灯光下,我清晰看到玛瑙的质地,磨制的形状,上面雕刻的花纹,想着它们被简单的工具日夜研磨,打制成刮削器,引入日常生活。这个举动有点儿像缅甸人拿大块上等翡翠砌墙、当步道砖,考量的是翡翠用在哪里更符合实际,而不是值多少钱。也就是说,古人思想纯净,脑子没被金钱欲侵蚀,服从现实,忠于美感。青铜时代的阜新,玛瑙做成了玦、环等装饰品,脱离劳动性质,成为佩戴饰品。这种功能上的变化,是因为社会阶层的细化,掌握着权力、富有者的身份高于手工业者和整天操持农田的人,青铜工具也逐渐取代了石器、木器等生产辅助工具。人们发现,晶莹剔透的玛瑙戴在腰间、脖颈,能增添美感,抬高身价地位。于是,玛瑙被精心加工后流入上层社会,与那些衣着华丽的男女须臾不离,死后也要陪葬。
  作为地域文明之一的玛瑙就这样一代代发掘、使用,到了大辽,突然迸发出刺目的光芒,把契丹这支民族的个性展现的淋漓尽致。
  契丹人建立的大辽国,在我的记忆世界,是萧太后和杨家将总也打不完的仗。那时候我还小,喜欢听收音机播放的评书,今天萧太后怎么样,明天杨家将怎么样,狼烟滚滚,征战不休。我听完就寻思,叫萧太后的女人好厉害,那个大辽国又在哪里呢?这般的从小想到大,直至某一天,我在史书中与萧太后和她的大辽国相遇。
  辽,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传奇朝代。
  建立辽朝政权的是契丹人。
  聊起契丹来,一点儿不比我的民族满族史逊色,他们可说的事情太多了。契丹的原音意指“镔铁”这也是象征着民族精神符号,读写为Kitan。契丹的坚不可摧给欧洲人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在俄语、希腊语和古英语中,契丹就是中国,中国就是契丹,在穆斯林文献中,北中国也称为契丹,写作Khita或Khata。也有人说,哥伦布航海的目的,就是寻找传说中的契丹。可见,中世纪的中亚到西欧这么大的地理框架内,契丹民族就像翱翔云翳的鹰,令被猎食者惊魂。
  契丹脱胎于北方古老民族东胡系的乌桓和鲜卑,这两大游牧民族遗传给契丹的生活习性,一如《辽史.营卫志》中说的“契丹之初,草居野次,糜有定所……仰给畜牧,绩毛饮湮,以为衣食。”至于发饰,男女皆惯于“髡发”。这种怪异的发型看上去有点儿好笑,但于他们常年辗转于风沙草原,洗头不便有关。而且这发型也同样继承他们的祖先乌桓与鲜卑。
  乌桓和鲜卑都以山名为族号,乌桓族早先居住乌桓山,即今大兴安岭南部,匈奴破东胡后,乌桓族被迫迁至西剌木伦河两岸。公元前119年,汉武帝逐匈奴于漠南草原,乌桓族南至上谷、右北平、渔阳、辽西、辽东塞外五郡驻牧,代汉北御匈奴。公元49年,乌桓又迁徙到辽东、渔阳、朔方十郡,也就是今天的辽河下游、山西、河北北部及内蒙古河套地区。鲜卑同样以山为号,他们对自己祖先的记忆,停留在遥远而亲切的鲜卑山。鲜卑山几经考证,基本确认为大兴安岭北麓。这样,把乌桓与鲜卑连起来看,两支民族都是从森林中走出的民族,逐渐流徙到辽河下游一带,再分离出契丹,活动于西剌木沦河和老哈河流域的蒙古草原。
  4、
  隋文帝时,契丹的奇首可汗率部迁居白狼水以东,从此,辽西成为契丹人的第二故乡。而处于蒙古高原与辽东平原丘陵过渡带的阜新,因水草丰美,适于农牧更为契丹人亲睐,视为休养生息的家园。
  我坚信契丹人是寻着绕阳河一路来到阜新的,就像查海先民依托这条河流生存进化一样。那个时候阜新度过石器时代,查海先民去往他们的另一个远方,遗下一块土地美丽又宁静,不是现在的风大沙大,栽棵树都难活。绕阳河源出阜新蒙古族自治县的察哈尔山,契丹人叫它珠子河,清代改叫鹞鹰河、苏巴尔哈河。它贯穿阜新中部,滋养着沿岸的土地,正因为这条河流,才有史上水草繁茂的阜新。
  契丹人到达阜新,就再也没有离开这里,他们继承了查海人对这块土地的耕耘,也更加用心用情,放牧牛羊,捕鱼射猎,在这片草原和山地间勾绘着自己的画卷。当契丹足够强大,领袖耶律阿保机就建立自己的政权,成为中国北方最强盛的势力,时间是公元907年。几年后,耶律阿保机设皇都于内蒙波罗城。再几年,在全国推行契丹大字。应该说,耶律阿保机是一位具有开拓精神的君主,集勇武和明达于一身,他执政期间,重用汉人,制定法律法典,改革习俗,发扬光大契丹文化。同时大力吸收汉文化,使儒学和宗教很快盛行,他本人更是率先于神册三年选址辽上京建孔庙,春秋两季亲自祭奠。由于耶律阿保机的倡导,儒学被契丹贵族普遍接受,运用到政治、生产生活和文化教育各个方面。
  耶律阿保机的文化自觉,影响着他的历代继任者和国民,契丹一改北方游牧民族的粗狂,有了学校、科举,讲究礼仪,生产上鼓励垦荒,开辟农田。比如辽圣宗时期,他实行移民,招募垦荒,给予移民和招募者种子和耕牛,让他们去耕种,减免税负吸引耕田人的兴趣。其时的阜新地区,在大辽的农业优惠政策指导下,沃野一派生机,广阔的林地牧场与农田勾勒出醉人的景色。
  辽圣宗一边大力发展国家,一边在萧太后的支持下,与北宋作战。其实萧太后和辽圣宗耶律隆绪跟北宋打来打去,也不是一心击垮对手取而代之。两人心里明白得很,他们不是富饶广大的中原的主人或统治者,他们想要的,是燕云十六州。当时,燕云十六州属先进农业区,文化活动比契丹本部发达得多。因此,引起大辽国的特别重视,为了抢到手,动用武力步步紧逼。以求国家综合实力快速发展,达到与北宋平起平坐的政治地位。至于能否吞并北宋,那是若干年后的事情。
  北宋在契丹进逼下,由战略进攻转为战略防御。萧太后和辽圣宗的内心欲望却在战争中发酵,双方打了25年,终于在澶州签订《澶渊之盟》。该项立约生效后,宋、辽两国百余年无大规模战事,无论中原还是北方均获得了休养生息的难得的历史机遇。黄仁宇对此评论说,澶渊之盟是一种地缘政治的产物,表示这两种带竞争性的体制在地域上一度保持到力量的平衡。
  萧太后和辽圣宗之所以不丧失通过战争实现领土扩张的底气,的确跟契丹民族的战斗精神分不开,但我们也应看到,25年的一场场战役,消耗实在太大了,人力资源和财力资源缺一不可。人还好些,契丹男人个个都是战士,那么财力就主要依靠的农牧业支持。关于大辽的农牧业区,不仅有国家层面的,还有私人性质的,这便是辽朝特别设立的行政制度——头下军州。
  5、
  在契丹人世界,头下军州只配贵族或战事有功的将军们,相当于划一块土地,然后附着其上的一切皆归个人,且免税。辽的稳定疆域一度西起金山,北至蒙古高原北缘和外兴安岭,向东直抵库页岛,南接回鹘、西夏,与北宋为界。这么大的地理空间,大辽随便即可设一个头下军州,但事实上,阜新划分的数量数一数二,占有阜新地区头下军州的人,也只有萧氏、耶律氏两大皇族和后族。
  如今有据可查的,大辽在阜新设立徽、顺、成、懿等十多座头下军州,用来满足契丹贵族的物资需求,突出他们的社会地位。也正因契丹贵族大批聚集阜新,才带来这一地区的空前繁荣,为阜新奠定了深厚的人文根基。
  懿州,阜蒙县塔营子乡。一天中午,我的亲戚开车带着我,穿行农作物繁茂的乡村小路,曲曲折折到了乡里。在两个当地朋友引导下,坐进一家饭馆吃午饭。塔营子的朋友十分豪爽,上来就是每人一杯白酒,劝酒又殷勤,没多一会儿,和初见面的我便老友重逢一般,天南地北神聊起来。他们除了告诉我“查海”是“察哈尔”的急读,还告诉我一段历史:塔营子乡大部分乡民是蒙古族,他俩也不例外,若再往前追溯,这一支蒙古族原为察哈尔部落,从蒙古草原迁徙而来。蒙古族定居阜蒙一带,发生在契丹神秘消失之后。他们来的时候,从金人手里接管了懿州城,而懿州城的第一任城主,乃辽圣宗女儿槊古公主。
  懿州兴建动因,是辽圣宗想把它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女儿。辽圣宗萌生这个念头之初,二次以捺钵的借口亲自考察选址。捺钵,是一种狩猎方式,也称“春水秋山”礼。大意就是春天在水边猎雁,秋天进山猎鹿,称为春水秋山。当然,这个民族习俗契丹有,我祖先金人也有,他们这种浪漫的生活场景,还刻成玉雕,在今天的古文物市场非常抢手。
  辽圣宗打了多少只雁和鹿是另一回事,他于往来之间确定给女儿陪嫁的地点,才是达到真正目的。辽圣宗选择懿州,或许基于三种考虑,一是这里地势平坦,二是有珠子河,三是交通方便,第四,他的战略思维定位——利用珠子河水道运输,加强对外粮食经贸往来。于是,太平三年(1023),辽圣宗开始兴建懿州。项目完工后,他下令移民4000户,丁8000,合计人口近30000,来充填这座新城。
  槊古公主下嫁的人叫萧孝惠,这个人受汉文化影响极深,任兴宗朝的北院枢密使。夫妻俩婚后入驻懿州,随之而来的还有社会底层百姓和军人。这些人民当中,绝对多数是通过战争掠夺来的汉族,他们开荒辟地,播种着先进的农耕文化。手工业作坊也逐渐兴旺起来,比如酿酒。契丹人好酒,平时喝,逢节日更要大张旗鼓地喝,不醉不休。因此,头下军州的酿酒业也是一项重要的产业。此外,槊古公主笃信佛教,懂医药知识,在懿州地区建了宝严寺等大小寺院17座,使懿州日听晨钟,夜闻暮鼓,她本人也被尊称为药师公主。
  槊古公主在父亲辽圣宗和奶奶萧太后的庇护下,与丈夫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懿州也日渐人口稠密,经济、交通、宗教等方兴未艾。关于懿州的经济情况,遗留给现代的陈迹,是塔营子镇外,绕阳河边的那截“水陆码头”,曾经,人们在“码头”发现霉烂的粮食,当时它们没来得及运走,淹没在洪水中。契丹民族特色的体育运动也在懿州发展起来,同在绕阳河边的空地上,喜爱运动的驸马萧孝惠经常举办“击鞠”活动,“击鞠”,就是马上曲棍球,融马术、击球于一体,考验的是一个人的驾驭能力和反应能力。
  萧孝惠擅长马上曲棍球,还是一位围棋爱好者。在他的影响下,懿州及其周边的围棋活动相当活跃,这就是为什么在考古挖掘时,人们为什么常能在契丹皇族墓穴中发现围棋子和围棋壁画的原因——我曾在辽西朝阳市的北塔博物馆中,见到一副出土的契丹围棋子,材质挺奢侈,玛瑙的,圆润光滑,看得我直傻眼:人家玩烂熟的东西,到现在我都布不了一个子儿。
  6、
  在懿州的土壤上,契丹文化就像粮食和牧草一样旺盛,而阿保机时代起不间断地虚心学习汉文化,已大大提高民族素质。尤其兴宗、道宗两朝开始,他们从最初的语法差异闹出“月明里和尚门子打,水底里树上老鸹坐”的笑话,到领悟汉诗的含蓄格调和悠远意境,把奔放豪爽的顽强精神寄托在自己的诗歌里,来展现他们的民族风情。这些能够轻松驾驭诗歌的人,圣宗、兴宗、道宗且不论,宫廷贵族也大有人在,如辽南京兵马府萧总管的《契丹土风歌》这样写道:
  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
  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
  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
  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
  平沙软草天鹅肥,胡儿千骑晓打围。
  ……
  萧总管应该是萧氏后族中的一员,身在上层社会,汉文化启蒙较早,诗就带有明显的汉诗印记,这首《契丹土风歌》描写了草原的壮美景色,和契丹人的渔猎游牧生活,写出了他们的春水秋山礼,如“一鹅先得金百两,天使送走贤王庐”,说的就是皇帝与臣子们到鸭子河猎雁,随从人员猎到头雁获奖,烹饪前呈给皇帝欣赏的场面。
  除了萧总管这样描写生活地域风情的诗以外,还有皇帝们的政治色彩浓厚的诗,但成就最大的,是契丹宫廷中的女人。
  那天在懿州,中午一顿酒喝得头晕目眩的我来到懿州塔下。懿州塔建在绕阳河西岸,玉米田包围着它,更远处的古城址所剩无几,昔日的土墙头长满蒿草,在夏日无风的午后一动不动。辽塔,我看到的也不算少,但长在庄稼地里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我仔细看着须弥座上的乐舞、菩萨、金刚、妙音鸟及箜篌、琵琶等乐器,仿佛置身一场佛乐悠扬的道场中,而其中的一位少女明眸皓齿,像白衣飘飘的仙女。她就是我在书里相遇过无数次的契丹女诗人萧观音。
  “她是怎样的女子呢?”
  我总是忍不住想她,想她的诗。
  萧观音成名于《伏虎林应制》,为七言绝句:“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俱胆破,那教猛虎不投降。”实话说,这首诗确有女子不输须眉的气魄,但我不是很喜欢,我不喜欢的原因,是从中发现我和她的同类性格,激烈、刚强、有野心、不献媚。事实上,这样性格的女子,基本不讨男人欢心,因为她们遇事有主见,目光犀利而嘴不饶人,行动上更加果断,如此一来,恩爱也不长久了。可悲的是,男人为维护所谓的面子,只顾着一味冷漠,完全忘了奚落背后的一片苦心。亦或者,他明明知晓这一切的真正目的,但他不爱了,他就要借故疏远。
  你看看,一个写出《回心院》的女子,她缺乏温婉缠绵吗?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游丝络网空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扫深殿,待君宴。
  拂象床,凭梦借高塘;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拂象床,待君王。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为使秋来辗转多,更有双双泪痕渗。换香枕,待君寝。
  ……
  这诗的字字句句,让我多少次哀而生怒。萧观音的满腔思念与柔情,都被别有用心者和她挚爱的君王出卖,最终升级为政治迫害,使她的生命与文学才华戛然而止。
  萧观音是出生在懿州的,她继承了父亲萧孝惠的汉学修养,母亲慈悲的佛性。史书说,萧观音姿容绝世,善诗书音律,懂经史子集,14岁嫁给耶律洪基,洪基继位辽道宗,封她为皇后。萧观音才貌双全,明辨是非,一再劝谏痴迷春水秋山渔猎的道宗,因而被道宗冷落。此时,太师耶律乙辛他权倾朝野,主动贿赂套近乎者络绎门庭,唯有懿德皇后萧观音的娘家人不买耶律乙辛的帐,特别是萧观音的儿子耶律濬皇太子参政后,更加不听耶律乙辛那一套,让他很不舒服,决意铲除萧观音。当耶律乙辛发现萧观音和辽道宗夫妻间的裂痕,就利用萧观音写给辽道宗的一首《十香词》,捏造皇后与大臣通奸的事实,制造了一场大冤案,逼死萧观音,皇太子夫妇也被砍头,诛杀重臣40多人,动摇了大辽国根本,从此走向衰落。
  7、
  契丹维持了二百年余的王朝,内败于宫廷斗争,外败在金女真的攻击。
  契丹人梦一样消失了,他们当中的一部分渡过绕阳河,进入中亚建立西辽,融入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达斡尔族等。
  但是,如同查海先民一样,人走了,遗留的文化痕迹仍在。比方像懿州这样的军事和交通要冲,大金统治者十分重视,保留了原来的建制,扩大了辖地。为了尽快把战火中毁坏的各项事业发展起来,大金国迁移来很多汉民,重建懿州城。正当懿州在人民的努力下恢复元气时,蒙古大军于金宣宗贞佑二年(1214年)夺下懿州。
  元王朝对懿州的重视胜于辽金,因为前两朝已经给这里打下深厚的基础。元王朝将全国划为10行省,辖路、府、州、县四级行政机构。在这个行政体系中,懿州两次升为路的级别,辽阳行省的省会也曾三迁懿州。人口得到快速增加,农牧产品、中药材、农产品,都通过绕阳河运输到营口,到达南方,甚至朝鲜和日本。到了明朝,一改东北的郡县制,一律设军政统一的卫所制,在废弃的懿州设广宁后屯卫,派驻5000多士兵垦荒戍守。后来,为了防御蒙古兀良哈,明王朝干脆设辽西边墙,把懿州拦在墙外。从此,这里就成了兀良哈的牧场,一片“天苍苍,野茫茫”的荒凉景象。
  懿州荒凉到清初,顺治皇帝从察哈尔蒙古八旗和科尔沁部落调集牧民进入这一地区,负责为皇家放养牛羊,名为苏鲁克牧场。康熙年间,苏鲁克牧场扩大,成为盛京三大牧场之一,随之改称养息牧场。到乾隆朝,分别在朝阳设塔子沟厅、奈曼旗设巡检衙门,实行蒙、汉分治。这个体制延续到光绪朝,阜新县正式建制,管理土默特左翼旗全境及奈曼旗南部等地域的汉民事物。
  这样从清初到晚清,二百多年光景,面积庞大的养息牧场持续兴盛,牧民多达数千。尤其晚清实行开禁招垦政策,养息牧场内人口激增,原野上遍地炊烟,牛羊骏马成群。
  从金到清,几百年的时光流逝,契丹这支古老的民族走远了。但他们的精神气质还影响着后来人——他们喜欢吃的冻梨、野韭、蜂蜜淹的果脯,我们依然在吃;他们喜欢的黄酒我们依然在喝。他们热爱的玛瑙,今天被冠以“阜新玛瑙”的品牌行销全国乃至世界。
  阜新有两大玛瑙市场,第一大的该属十家子玛瑙集市。我没去过十家子,但从搜集的信息看,玛瑙在这个集市上用堆积如山形容绝不为过。那些出售玛瑙的人,在钢铁骨架撑起的大棚子里,用塑料盘子、塑料筐,有干脆在台子上铺块布,把玛瑙项链、手镯、戒指什么的往上一放,想进货的,想个人收藏的,随便挑选。甚至有家住附近的农妇,就坐在家炕头上等生意上门。等着集市散了,他们把玛瑙划拉划拉,装入塑料袋子或化肥袋子里,背起来就走。
  阜新市内的玛瑙市场我去逛过,大件的雕刻、小件的东西各种各样,商户一家挨一家。欣赏着落入世俗里的艺术品,它们的遥远呼吸一下子扑过来,有查海的,更多的是契丹。如果说,查海玛瑙制品象征着新石器时代的稚气可爱,那么契丹人对待契丹人就表达一种情怀。契丹人的审美观一落实到玛瑙上,每一件都成为绝世精品,他们把玛瑙做成碗、壶、杯、项链、手串、缨络、吊坠,装饰和美化着自己,也制成全套马鞍、舍利子、围棋子等等。甚至于,他们把春水秋山的渔猎场景用玛瑙记录下来,成为不朽的典籍。
  本来,玛瑙器物早期随契丹与中原、西域等贸易文化交流传入辽境。辽中期以后,喜爱玛瑙的契丹人一改依赖交易呈贡的途径,目光转向本地玛瑙。而这一转变,我认为托了查海人的福,是先民的智慧启发了他们。这一来,阜新玛瑙被规模化开采,雕琢,再用兽皮抛光,伴随人们的朝夕。可以说,现在发掘的每一座贵族辽墓,都有玛瑙的踪影。从选材和内容及工艺技法等方面看,有唐宋风格,且又带有强烈的游牧民族特性。同时,也兼收了印度佛教、中亚的伊斯兰教文化,想象浪漫,构思新颖,让你无论在何处见到,一眼就能认出。契丹不仅在玛瑙上一枝独秀,在金银玉石器上同样具有独创性,他们把这些昂贵的东西广泛应用到生前身后,使辽代是大量应用玛瑙和金银玉石的时代,艺术思想达到空前的高峰。
  大辽在玛瑙和金银玉石器方面的成功艺术创造,金、元都很好的吸收发展,比如现在存世的“春水玉”、“秋山玉”,皆诞生于辽金元三朝。而玛瑙到了清代,也超越大辽时代的开采量。传说,阜新的玛瑙当时被指定供应宫廷,乾隆皇帝六十大寿那一年,瑞应寺活佛去祝寿,就献上一串阜新玛瑙朝珠,乾隆十分喜欢。晚清时期,慈禧也弄了一件阜新玛瑙烟壶,做为把玩的珍宝。
  正因为阜新物产丰富,文明史一如绕阳河源远流长,才有“物阜民丰,焕然一新”的城市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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