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儿流浪记（二）
2021-12-28叙事散文千年女妖
仰望爷爷住过的三楼那间房，反刍着往日的欢乐，我干瘦冰凉的身体得到了抚慰。天边暗云沉沉，我躺着的地面却像暖阳铺床。可是，我快要被雨水淹没了。想到淹没，就知道生命原本是卑微的。干瘪的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我想最后再呼唤我亲爱的爷爷，但是喉咙里横着……
仰望爷爷住过的三楼那间房，反刍着往日的欢乐，我干瘦冰凉的身体得到了抚慰。天边暗云沉沉，我躺着的地面却像暖阳铺床。可是，我快要被雨水淹没了。想到淹没，就知道生命原本是卑微的。干瘪的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我想最后再呼唤我亲爱的爷爷，但是喉咙里横着哽咽。慢慢地，我耷拉下了脑袋，任由雨水冲刷。雨雾，似一帘挽纱，遮盖住我渐渐冷却的身体…… 咦，这不是丑儿吗？只这一句话，我的狗生从此逆转。生命里的笙箫之音未绝，遥渺飘来。那时刻，意识还是模糊的，仍辨得清那声音。眼里有依稀的光晕，看到了那双漂亮的橙色鞋子，在雨里，散发着湿湿的香气。耳旁响起婉言柔语，一只滑软的手在抚摸我。我的毛发，经过雨水的冲洗，密集地覆在额上。她用手慢慢地为我捋顺，一股热爆的暖流在身体里弥散开来，我幸福得如同卧在五彩的天堂。我的眼里旋转着泪水。神奇的上苍知道我的眼泪有限，适时地落下雨。她的衣服沾惹着雨水，润润的，滋养着我即将枯死的身体。将自己脏兮兮的脸贴在她的怀里，有一些朦胧的东西，渐成轮廓。在那一片即将消亡的黑暗中，心灵的宫阙又回荡起铃铛般清越的声音。 她是“临水苑”茶楼的老板娘，经常跟我逗趣，做了几个月邻居，彼此已很熟识。自爷爷走后，多次示意我跟随她。那时我的心里存留着爷爷的身影，婉拒了她的好意。喜欢她笑的样子，响亮干脆，豪爽里透着辣气。她也爱狗狗，时常牵着家里的狗狗来茶楼玩。只是，她家的狗狗气质太过高贵，品相特别华美，哪一个都价格不菲。想着从前在河边遭受过的白眼和嘲讽，我不敢走得太近，只远远地欣赏。人有三六九等之分，狗狗也是如此。 春雨含潮，病了几日后，当春阳再次洒落，我提振精神，感受着并不陌生的新居带给我的亲切，感恩新主人给我输入了爱的能量，让我续接生命的弦音。在阳光下对着远去的爷爷挥挥爪，安心地在这里住下了。从此，我有了麻麻，从一只流浪狗，成功地跻身于宠物的行列。麻麻是个讲究人，带我去打针、体检，还做了SPA。受损的毛发得以清洁舒顺，皮肤变得有弹性又柔润，身上的异味也除尽。那段时间简直不敢照镜子，时时听到惊叹：天哪，这是丑儿吗？帅哦！幸福来得太陡了，我的小心脏有点难以承受。掐指算来，跟随麻麻已快九年，我也将满十岁。用人类的话来说，年事已高。 麻麻不做茶楼生意后，没多久便离婚了，我们开始租房住，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麻麻玩兴不减，在家里配置了麻将机，每天高朋满座，热闹更甚。献殷勤的男人不少，每天给我们做饭、打扫屋子，还陪麻麻喝酒打牌。四年前的一天，麻麻又在家里跟朋友们胡吃海喝，不知谁进来时忘了关门，我偷偷地跑出去玩了个嗨，却闯下祸事。那个春天的阳光好似火烧，小区里的猫像组了合唱团，整日里咿呀不停。受了影响，我也亢奋异常，竟然在小区里咬了人。事情的起因是一条金毛的挑衅，我哪里见得他狗的张狂，狠狠地还击了，与他对峙许久，嗓子都差点吼哑。不曾想，他家主人拿树枝来打我，紧随着又有几个人来踢我。说实话，我纯属正当防卫。 对某些人类我没有耐性，并非我已经成为宠物而变得骄傲。就像人类一样，当生命进入到某一个阶段，便不愿在一些让自己不愉快或被伤害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是的，从不取悦不喜欢我、不对我微笑的人。我，想跟人类一样活得有尊严！很不幸，他们粉碎了我乌托邦似的梦想，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条卑贱的狗，理所当然地随意踢踏。再也无法控制心头的怒火，凭借矫健的身姿与他们周旋，记不得都咬了谁，在一阵驱赶声中，我惶惶然跑回了家。一场人狗大战后，我是痛快了，却给麻麻添了堵。 那伙人打了110，看着警车停在门口，麻麻愣怔了半天。当警察要带我走时，麻麻疯了般抱住我，狠狠地放话：狗在，人在！狗亡，人亡！那时，我是害怕的，人类的友善和狠毒都见识过，在我粗浅的意识里，他们要弄死我。什么男子汉要有担当、要活得带种，统统想不起来，紧紧地缩在麻麻的怀里，怯怯地望着门口一大群人，鼻翼也不会翕动了。正僵持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和麻麻身后响起：你也真是的，本就是一条流浪狗，当宝一样伺候着，往后还会给你惹事，不如让他们带走打死算了。 那声音阴飒飒的，听得我背脊一阵寒。那个男人只知一味周旋于麻麻身边，每日里来讨好麻麻，却忘了“爱屋及狗”。本就很不爽了，因了这句话，麻麻恼恨地对那男人吼一声：滚！就那一个字，我看到麻麻嘴角有干枯的冷意。后来，她再也没见那男人。那次咬人事件以麻麻的赔偿和搬离小区告终。真恨我自己，几口下去，不仅让麻麻搭上两千个大洋，还终止了那段短暂的爱情。我悔过！我是千古罪狗！以后只吃狗粮，再也不沾回锅肉！ 那时候，我的哥哥姐姐们除了多儿姐，都离去了。家里最高贵的王子——赛级犬“帅哥”离世后，麻麻在他那特大号的笼子里坐了整整五天。想当年，麻麻带着我和王子去河边散步，王子沉稳的步伐，一身华贵的被毛，骨子里生就的王族贵气和绅士风度，让人间多少的“高富帅”跌下神坛。每一次与王子一同漫步，我的脸上也辉映着光彩，生命里的卑微仿佛被驱散了，我承认这是虚荣心作祟。我像一个警卫紧随其后，为他排除一些不必要的困扰。确实是困扰，总是有人拿着手机猛拍，还争相上前来跟王子合影。更别说那些自以为是的狗了，简直亮瞎他们的狗眼，只晓得围着帅哥叫唤，眼里写满了羡慕嫉妒恨。据我所知，王子的品种极其稀少，本城只有两条，从遥远的米国空运来滴，麻麻买时可是花了大价钱。王子走后，麻麻的悲伤，我感同身受。无奈呵，狗狗的寿命太短暂，无法陪麻麻太久。人狗情未了，愿王子“帅哥”来世还做麻麻的乖儿子。 光阴渐渐老去，但时间一直存在，逝去的只是一段时空。不知为何，我看不到麻麻从前明亮的眼神和清澈的笑容了。每夜，当喧嚣散去，麻麻又提起酒瓶独饮，只反反复复说一句话：醉了便好。为了随心所欲地活着，麻麻放弃了最爱她的男人。其实她心里很痛，但性格里的坚执又推着她继续往前走，这样的性情导致了她注定孤清。看着麻麻天天灌醉夜月，在虚无的狂欢里流着清凛而冰冷的泪，心疼却又无法为她做些什么。一只狗的精神是否充实，活得是否有意义，主要取决于生活态度。那时候，我认为麻麻太颓废了，像一枚飘落于地的秋叶，呈现出一种魂落失魄的残酷美。虽然在与秋风抗衡，还是枯败得快要腐烂。自从成为家庭里的一员，关注的不可能只是自身。而且，这种关注倾洒了情感，很浓烈。当然，无论她选择怎样的活法，我都尊重。她想要无拘束地活出自我，作为世俗的叛逆者，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关于麻麻的爱情故事，只能陪着麻麻在迷离如雾的月光里慨叹。毕竟，在我简单的认知里，还不能够理解人类的爱情观。 好吧，说说我的情事，这十年来唯一的爱人——多儿姐姐。唯一，我确定！自从多儿姐姐前年也离世后，别的女性再难入我的眼。真是曾经沧海后，只认巫山云。她的俏模样一直飘绕于我心魂，挥之不去。念兹那漫不经心的一眼，总教我心火缭乱。能让狗狗满意的爱情并不多，除去家长的安排就是自己胡乱地野合。而我是幸运的，尤其还曾经作为一只流浪狗。通过自己不懈的缠磨，终于抱得美人归。自从见到多儿姐姐的无绝姿容，在我内心汹涌澎湃的热浪下面，不时又有冰凉的潜流湍湍淌过。她一身白亮的绒毛，细密、飘逸又绵柔，叫我不由地遥望高天的云朵。夜晚，总想嗅着她香甜的气息入睡。她是高傲的公主，气度高华，性情婉柔，眼似幽潭，惹人怜爱，最受麻麻的宠爱。多儿姐姐爱吃鱼肉，麻麻每次给她剔刺都要花两个小时才能装满一碗。多儿姐从不像我在地上吃饭，而是趴在沙发上慢慢享用，每晚还睡在麻麻的怀里，活得太滋润了。这样的狗生怕是很多人也不及。 多儿姐体型巨大，相当于我三个，但我偏钟情于她，没有挑战的狗生是毫无意义的。多儿姐是资深的“白富美”，我是想要逆袭的屌丝一枚。在审美情趣上，人和狗约莫无甚区别。纵然情路艰难，我也决意一试。癞蛤蟆没能品尝到天鹅肉，主要是它们自身格局不够，修炼不到家，除了整天在田间呱呱乱叫，再无别的本事。而我，乃哮天犬转世，心心念念的自然是多儿姐姐神仙般的模样。能够轻易得到的爱情，不稀罕，上一篇里说过，我心气是很高的，我的追求绝不仅仅是回锅肉，心内升腾起的妄念，使我有了一个完满的狗生。关于如何赢取美人的芳心，怎样有了后来的女儿“丑得伤心”，此处省去两千字。每每想起多儿姐姐，心里浪花般飞溅的溪流瞬时变成了波涛起伏的大河。只叹伊人已去，徒留伤怀。如今，看着我们的女儿越长越丑，简直跟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心甚慰！让隔壁的老王见鬼去吧！跟随麻麻这么多年，最喜欢麻麻调侃时的神色，既然这世上有生死离别，何不欢颜以对！那里，我也会去的，多儿姐，等着我！ 寒冬来临，街面上很多狗狗都穿着衣服，滑稽透了！跳艳舞还是扮小丑啊。刚才出门就见到一只穿“星条旗”的所谓帅哥，心里那个别扭啊，甭提了。还好，没有将“膏药旗”披在身上，不然，拼着一条狗命不要，非去理论一番。想这世道也是可笑，人类的衣服越穿越少，好些姑娘恨不能裸奔。凛风呼呼地刮，竟然穿着皮靴、热裤，白花花的大腿被吹得乌青乌青的，还美其名曰“美丽冻人”。这年月，看病多贵啊，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正常来说，狗是恒温动物，加之有天然毛皮护体，不易被冻着。温度太低的时候，才有可能感冒。若是成年犬，寒冷的天气里不出门即可，躺在棉垫上就可过冬，穿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做什么，真把自己当人了，切！ 这些年跟着麻麻一路走来，见证了人世间的烦扰和漠然。我以为，人类之间总存在一种惯常的冰冷，一如冽风袭面，实在不可取。你看我们见到同类，总是热乎的，尾巴毛摇得簌簌地掉。哪里像人类，住在一幢楼里好多年，也不知姓甚名谁。钢筋水泥阻隔的不是屋与屋之间的距离，是一座难以融化的冰山，时日一长，每一间屋子岂不是成了冰窖，太可怕！常常见人类拿着电脑、手机跟千里之外的人聊得欢，却漠视离自己最近的亲人和朋友，悲哀！麻麻还好，她出门不带手机，她有一颗拥抱大自然的心，整日对着没有温度的手机和电脑屏幕，她说会崩溃，人与人之间需要吞吐出热气来氤氲温存的烟火味。记得家里每次来客人，麻麻会提前打招呼不许看手机，谁要对着手机刷屏，她会毫不客气地说：吃手机去吧。就这点来看，麻麻是心底存着温暖的人，她很珍惜那些向她袒露内心的人。其实每一次的相互倾诉，相当于邀请她做了一回别人心灵的客人。好比我们狗狗，每见一次就热情地对嗅，在彼此身上留下气味。随着气味的叠加，身体里便积存下对方的讯息，想念时，掬一捧来烘热遥隔的空间，将天涯站成咫尺。 曾有个动物学家风趣地说过：不是人类驯服了狗，而是狗驯服了人类。这句话耐狗寻味啊！在我看来，狗狗并不单纯地以动物的姿态存在，早已成为人类的朋友，应当是一种文明的象征。我们和人类一样，从旷野、山洞、原始森林中走出来，一路相随在人类的身边，甚至在危难之时救助过人类。在人类的进化过程中，始终相伴，是人性和文明的见证！我很认同麻麻说的话，在这里与大家共享：宠物不是玩物，不是你随手可弃的一件物什。他们有生命，有灵魂，有聪慧的眼和七巧的心，并且让我的生命也鲜活起来。请善待他们，像善待你自己的孩子！狗狗的自律性需要人类来约束，请好好教他们。请让“流浪狗”这三个字从词典里消失！这世间，唯有狗狗，才是我们毫无功利性质的伴侣！狗狗的身上有我们缺失或已失去的品行，与狗狗相处，可以唤醒内心的信任感和归属感。 我的流浪生涯终结在麻麻的怀抱里，在此，希望我亲爱的麻麻也不要再让心流浪，尽早寻到一处心的皈依！我的麻麻，一个风一样的女子，一个极其善良的女子，祈愿她快乐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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