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墓

衣冠墓
我在《失踪》一文中结尾处写到，结结实实的胖大海从人间蒸发，蒸发之地是海南三亚之陵水。陵水是啥地方？有必要向读者饶舌几句，它隶属于三亚，在三亚东北，与三亚相距五十华里。三亚与陵水犹如桂林与阳朔。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陵水山海甲三亚是也。这是其一。 其二陵水有座军用机场，机场有座衣冠墓。中国驾驶员王伟与侵犯我领空的美国飞机相剐蹭，机翼折断人坠入大海（美国飞机受伤降陵水机场，其后美国飞贼安然回国，修好后的飞机亦准许运回美国本土——国耻也）打捞不到以衣冠墓之。而失踪于陵水的胖大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个黑衣人出现在寻亲者面前，建议他也以衣冠墓之。 寻亲者是谁？胖大海的父亲，高挑威武强壮，身板近似胖大海。但没有儿子那种丰满与福泰。满脸加深的沟壑，两只塌陷下去的眼睛，都在说明他所走过的寻亲之路异常崎岖坎坷不平。黑衣人的建议使他意识到儿子已经不在人世，该为儿子料理后事。但他又疑虑重重，不相信儿子已经不存在人间。他想起来他的老家河南信阳有一种风俗，人死后要焚烧冥币。而冥币的制造，要由阳间的纸币来完成。把一张人民币平铺在一张黄表纸上，以木锤亦轻亦重地敲之打之。直到黄表纸上留下人民币印痕，印痕者即冥币。 那个黑衣人犹如幽灵一般跟随着他，所不同的是又戴上一副大墨镜，近前耳语他去制造冥币。莫非那黑衣人也是河南信阳人，为什么河南信阳人让河南信阳人毛骨悚然。忽地他醒来，一身冷汗已经湿了卧榻，窗外传来大海的汹涌与咆哮。极度疲惫的寻找儿子的父亲，精神已经有几分恍惚与变态。 胖大海的父亲，他这个共产党员生产队长庄稼汉，于恶梦中惊醒再也不能入睡。悠悠忽忽中又浮现出自己当年的妻子。那是一个冬日的下晚，年轻的妻子撒手人寰，需要制作冥币。木锤有了，黄表纸有了，家中却找不到一张制作冥币的人民币。无论是十元的五元的乃至两元的一元的以及五角的一角的（那个时代还没有百元五十元二十元的大钞）。由谁去找？儿子胖大海。 到哪里去找？在三茨园村庄里找，挨家挨户地去找。十岁的胖大海走家串户，全村走了个遍，每家每户，居然没有找到一张人民币。原来这是一个没有人民币的村庄，是一个不用人民币买油买盐买酱买醋买茶的村庄，是一个不用人民币买毛巾买肥皂买牙刷买牙膏的村庄。是一个以自己强大的贫穷饿死小卖部的村庄。是一个透明透亮名副其实一穷二白的村庄，是一个能画最新最美图画的村庄。 且慢！在落笔之前，春天来了！青黄不接！三茨园的老老少少成群结队走出村口，到神州大地去讨饭。在这个队列里就有过胖大海，有过胖大海的母亲，有过胖大海的父亲。在要饭中长大的胖大海知道贫穷到底是什么滋味，也这是在讨饭的路上他接受了贫下中农（父亲）再教育——毛主席的经是好的，都是让那些歪嘴和尚把经念坏了！要一辈子跟党走，跟党走没亏吃，一辈子不忘初心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所以他的儿子胖大海一生一世都在都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取毛主席的真经，做一名合格的不歪嘴的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 妻子是因吃野菜而中毒浮肿，肿得连两个眼睛都没了。屋堂子里有少半口袋绿豆（绿豆是解毒之物也），然而他不准许妻子去动，因为那是队里的种子。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形象会在儿子心目中高大起来，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儿子在怨怼他这个父亲，是他致使母亲瞑目走向了那个世界。而作为儿子的父亲让孩子过早失去了母爱，他感觉对不起儿子；作为丈夫他没有伸出援助妻子生命之手，深深感到内疚。正是带着这种愧对的心情，不曾再找第二个妻子，也正是出自这种思绪，自那以后他对儿子倍加关爱与呵护。 如果不是胖大海的乡人面对面口对口地对笔者讲述，笔者绝对不会相信，在这个社会主义新农村里贫穷与富有的标志居然是一盒火柴。胖大海是共产党员家的孩子，是生产队队长家的孩子，也是穷人家的孩子，也是买不起一盒火柴家的孩子。胖大海每天清晨一咕噜从炕上爬起来，就是拿着一根麻秸杆跑上街头，四下张望哪家烟筒冒烟（有一盒火柴的家庭）去点燃火种，然后跑回家塞进母亲准备做饭的灶膛。 那个没有找到一张人民币的胖大海，归来后嚎啕大哭。胖大海哭什么，他哭母亲去了那个世界依旧没有钱花，依旧要受穷。胖大海的父亲二话没说拔腿就走，他去明港去找乡政府，他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借回来一张五元人民币。父子二人合作一连为妻子与母亲打造了一百张五元一张的冥币。烧吧，让妻子与母亲到那个极乐世界大把大把地去花钱，买粮买肉买油买油条买甜点心买糖果买毛巾香皂，还可以买使脸蛋变白变香的雪花膏，那儿没有地主资本家，那儿没有歪嘴和尚，那儿才是天堂。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由父亲借来的五元人民币，由儿子胖大海去还。从三茨园到明港五里路，路上尽管小北风吹个不停，三三两两的雪花飘飞，他依旧伸出手不停地摆弄那一张五元的人民币。看了正面看反面，看反面是红色江山，看正面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认识那个阿拉伯数字“5”字，他不认识那“伍圆”两个汉字，他不知道左上角的图案是国徽，上面有五颗星他猜想该是国徽。他摸着看着慈祥的毛主席，不禁用自己的脸蛋亲了亲毛主席。一阵小北风劲吹，寒意袭来，他把伍圆人民币贴在心窝，立时有了一丝暖意。他觉得毛主席是活神仙，神仙下世，身边却有一堆乌龟王八蛋。

文革到来胖大海的父亲被打成走资派，而胖大海自身成了保父亲的保皇派。风云变幻，新的形势出现新的阶级斗争——有火柴的阶级与无火柴的阶级各自是一派，前者是井冈山派，后者是娄山关派。两派相互攻讦，武斗不断。两派都宣称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两派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两派都不再要饭而是走出去大串联，经风雨见世面。他们大开眼界，第一次看到了牙膏牙刷毛巾雪花膏，第一次吃上白米白面饱饭。他们高唱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把自己百炼成钢。他们第一次看见火车，第一次看见黑黑的光光的平平的柏油马路，胖大海蹲了下去用手指肚去摸去滑，在他身后的井冈山小队也跟着蹲了下去，用手指肚去摸去滑……他们从心底涌出一种感情热爱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热爱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他们异口同声地认知柏油路 是毛主席带下来的天路。 改革开放胖大海参军来到海南，他是一名汽车兵。复原后开了八年出租，赚得第一桶金。投资到房地产开发，又一个八年风雨，使他腆起大肚，成了晃着身子走路的大老板。无论是在军营还是复原干出租当老板，他身边始终带着小红书——毛主席语录。毛泽东思想流淌在他的血液中，他的干革命干事业就是靠毛泽东思想。 那又是一个冬日，胖大海的父亲从三亚归来，他内心的本意是不想为儿子建造一座衣冠墓，却磨磨叨叨地在一步一步为儿子准备建造一座衣冠墓。显然在苍老中出现了一种心不由己的心态，他在絮叨，他在奋力，他在衣冠墓前立起一座石碑，上面写着父亲找不到儿子尸体——胖大海，他在碑文里写道，希望世世代代寻找下去。他要用百元大钞打造一万张冥币，在这个世界他的儿子是阔佬，去了那个世界他的儿子依旧是阔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