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春天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11 编辑 <br /><br />　　
　　当我看到那个人时，他正站在一家麻辣烫店外，身子贴着墙壁往西边看。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这个时间正值下班，街上车辆行人来来往往，街旁的小吃摊、水果摊、菜摊、熟食摊前顾客三三两两，汽车鸣笛声、音箱音乐声、人声、炒菜声混杂在一起，所谓人间烟火味正浓。烟火味四处飘散，飘向空中，飘向远处，飘向人心可至的地方。
　　或许那个人正在看的，恰是那些正在飘散的烟火味。烟火味穿过人流车流，越过树丛楼顶，消失在天际深处。这个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天际偶有晚霞，颜色正一点一点淡去，一如他的眼神。
　　那个人的眼神是飘忽的，像不知来处的风，像不知去处的云。风息云静之时，他的眼神自顾飘忽着，像是一副任意晃动的钟摆，或者说并不太像，因为他的飘忽似乎没有规律，没有标的。在我看到他的那一刻，他的眼神碰巧飘忽到西边而已。
　　我从车筐里取出牛奶瓶，来到奶吧，打好奶。奶吧里很安静。老板是个中年男子，黑脸膛，身子显得很健壮。我没有说话，把奶瓶从黄色的布袋子里取出来，放在柜台上，把奶卡放在刷卡器上方。老板从保温奶桶里接奶，接满，盖上盖子，封上。一个女人站在我身边，默默地注视着老板的举动，看着老板把奶瓶交给我，刷好卡，看着我把卡装进奶袋里，系好袋子，转身离去。空气里飘散着奶香，浓郁得像要从某个地方流出来，从屋顶、墙壁、座椅，或是嗡嗡转动的机器中。奶香里有熟悉，有陌生，有无需语言的默契，有平淡无奇的烟火味。当然了，还有春天。
　　是的，还有春天。因为我知道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早在数日前，空中地上，人们的眼神里，大家的衣衫中，连同碎步小跑的小狗的身态，无不向这个世界传递着关于春天的讯息。那些讯息是如此浓郁，甚至比奶吧里的奶香还要浓，还要密，像是随风飘忽的柳条，像是杨树柳树上密集的叶芽，像是幼儿脸上身上细软的绒毛。虽然生活中有些许的不如意，让人不由地在心里皱起眉头，可是在某一个瞬间，当你像那个男人一样顺着烟火味的方向飘忽出自己的眼神，向着西边，或是别的方向，向着天际，或是水流缓缓的远方，我知道，必定会有关于春天的讯息包裹着你，融化着你，柔软着你，细腻着你，温存着你，然后在一个不经意间，你的心里或许会萌发出一角如茅如兰的嫩芽也未可知。阳世间，希望着总是好的。
　　我从奶吧里出来，瞬间被外面的烟火味包裹其中，那些烟火味是如此熟悉，如此平淡，以致于当我从那个男人身边经过时习惯性地摆出自己的冷漠。或者说不叫摆出，自己早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冷漠，根本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自责，也不需要多想哪怕一分钟。一分钟里能发生多少无聊的事呀，有时候你无聊的摆弄手机，抢红包几秒钟机会就错过了，虽然有时候抢到的只是区区一分钱。在我最初看来，那个男人的存在于我来说和一分钱相差无几，甚至没有红包抢到手的一丝喜悦。然而奇怪的是，当我从他身边经过，心里紧了一下，不知什么缘故。或许是他的飘忽的眼神，或者是他身上不合时宜的深蓝色制服，抑或是他那极具个性的如犀利哥一般的头发发型。我说不清，可是他身上那些莫名的元素像是被空气中的烟火味侵染了，发生了某种物理或是化学变化，像一枚极细微的嫩芽，瞬间击中了我，让我在离开他几十米后，又毅然折返回去，在一家糕点店里买了一袋糕点，来到他身边，碰了碰他，把糕点递给他。他像是很忙，忙着欣赏空气中的烟火味，或是天际几尽消失的晚霞，以致于当我碰到他的胳膊把东西递给他的时候，他都没有瞧我第二眼，自顾把糕点接过去，继续自己的欣赏，以其惯用的姿态。
　　我在递给那个男人糕点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地方，站到了街边，身后是那家麻辣烫店，宽大的店墙密封玻璃隔开了他与店内的那些食客，像是两个世界。我在那里吃过，对里面的状况很熟悉。店里食客还不太多，大家三三两三坐在小桌子边，面前摆着调料罐和餐具，等服务员把热腾腾的麻辣烫端上来，浇上麻油、香醋，美美地吃上一番。年轻的女孩子们边吃边聊，偶尔发出快乐的笑声，脸上手上洋溢着青春的富足。年轻的妈妈照顾着孩子，从大碗里把食物夹到小碗里，小声地叮嘱孩子慢点吃，眼神中满是一个母亲自然的笃定和柔软。唯有他，在那一刻，脸上既没有青春的富足，也没有自然的笃定和柔软，有的，只是属于自己的飘忽，或者还有别的，还有别的更简单更朴素甚或更深刻的东西，一些语言无法表达清楚，内心无法感知清晰的元素或是情感，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像是天际的晚霞，像是天际晚霞的去处，像是去处的不可知亦不可测。
　　可是又能怎样呢，晚霞继续在消失，车流继续在游弋，烟火味继续在飘散，夜晚正在一点一点来临，人们正在从不同的地方朝着家的方向聚拢，像一尾尾疲惫的鱼。
　　我把东西交给那个男人，转身迅速离去，像是做了什么错事怕熟人发现。我想像着他吃糕点的样子，吃到嘴里的感觉，像是看到一个贪嘴的孩子。在一瞬间，我甚至想到自己，如果自己是他，如果自己年纪比他还小，或者比他还要苍老落魄，像他一样站在街边，站在春天，眼神如他一样飘忽，向着天际，向着晚霞，向着晚霞消失的地方，会不会有一个陌生的人碰碰自己，给自己一块糕点，什么也不说，就像奶吧里那些熟悉、陌生和默契，一如柳枝飘摇的无所指向，一如嫩芽萌发的密集柔软。
　　走出十几米后，我好奇地回头看了看那个男人，发现他正朝着我的方向观望，然后回转头去，继续保持之前的姿态，继续着自己的欣赏，向着春天，向着天际，向着晚霞消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