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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阳光晒不热的孤独

2021-12-28叙事散文辛贵强
一  我爷爷背靠着土崖凹槽中竖堆着玉米秸秆,在全身心投入地晒太阳。寒冬的天气,即使很晴好也有小风溜溜地吹。爷爷袖着两手,眯着两眼,正对着太阳,让寒风里飘忽不定的阳光尽可能多地抚摸到他。他的后背深深囊进秸秆里,从储存着阳光和草香的秸秆里吸收着……

一  我爷爷背靠着土崖凹槽中竖堆着玉米秸秆,在全身心投入地晒太阳。寒冬的天气,即使很晴好也有小风溜溜地吹。爷爷袖着两手,眯着两眼,正对着太阳,让寒风里飘忽不定的阳光尽可能多地抚摸到他。他的后背深深囊进秸秆里,从储存着阳光和草香的秸秆里吸收着温暖。他雪白的头发和山羊胡子,在太阳下闪烁着刺眼的白光,宣泄着一个高寿老人的生命沧桑。
  立秋以后,南太行西麓山地的风便日甚一日地硬起来。这时节的风,对于青壮人算不了什么。可对于爷爷,却是掠夺他生命温度的犀利刀锋。他老迈的心脏和衰退的机体,已抵挡不住风的进攻。他只得像只科隆群岛的海蜥蜴,借助阳光和家中燃煤的炉火,弥补身体温度的不足。
  爷爷地地道道老了,即使五黄六月天换不下厚厚的棉衣。秋冬的寒风拿捏准了他的软肋,毫不留情钻入他的衣服,撕开他的体表,在他的血液、骨骼、脏器里住下来,使他原本有了弯曲度的身体,愈变成一个抖抖索索的问号。
  爷爷在土崖凹槽晒太阳时,偶而有村邻从旁边的小路上经过,大声喊他三叔或三爷,问候他身体还快当吧。爷爷很惊喜地直起身腰,藏匿在皱褶里的笑容先试探了一番,才呼啦一声一涌而出。令他兴奋的是,竟然还有人愿意进入他的世界来,愿意和他说话。他会因此激动好长时间,甚或是一整天。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对方是谁,可终归于失败。他只好抱歉地甚至有点谄媚地笑着问,你是谁呀,我眼睛不管用了,看不清人了。然后半张着没牙的嘴,眼巴巴期待着地方的回应。问候他的人只好大声喊着报出自己的姓名,并把话语斩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我是,某某某,我说,你还好吧?”爷爷终于听清了,连连颔首说:“我好,我好,就是老不中用了,白吃白喝等死呢。”问候爷爷的人宽慰他几句后离开,如果是两个人以上,会边走边感叹:“‘不怕得子晚,就怕寿命短’。你看人家三爷,四十岁才得了老大,四十四岁又有了老二,现在照样儿孙满堂,红红火火一大家人。”
  他们(她们)说得没错,八十六岁的爷爷的确是儿孙满堂,一地阳光,一大家人红红火火。可这红火,对爷爷来说只是个假象。他徒有其表的的眼睛、耳朵,在他与周围人之间竖起一堵高墙,把他排挤出我们的生活之外,越来越边缘化,他只能独自待在一个人的世界中。他曾经是家里的最高主宰,可早在二十年前,他和他的两个儿子便进行了家中权利的交接。他们分割了他一辈子扑闹下的家产,各自占据了家里的中心位置。
  我家和大伯家共十几口人,同住一个院子。早午晚三餐时,上地的上学的都回家来吃饭。这时候,是最忙乱的时候,院子里你来我往,人声嘈杂。可这些,与爷爷没有关系。他静静地待在以前一直和奶奶居住的老窑里,已无能力关注谁回来了,谁没回来,没回来的原因是什么。我们这些本来耐心很差的孙子孙女,很难进入他的世界,就不试图走进去。只有大伯、父亲逮空子问问他们的父亲:“爹呀,今儿得法不得法?”再有,就是我们孙男孙女中的其中一个,受指派将饭端给他,然后迅疾离开,去扑自己的饭碗。早饭后,我两家出工的出工,上学的上学,匆匆而去,院子里往往就剩下爷爷孤零零一个人。
  爷爷越来越像一个会出气、有温度的雕塑,被搁置在家里的高处。他还像是家里供着的一尊神,地位很高贵,可只有在初一、十五和逢年过节的重要日子,才会被人想起,供给他一炉香和必要的供品。
  爷爷被时间打败了,他也默认了这个结果,向时间缴了械。他雪白的头发和胡子,就是向时间和生命打出的降旗。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剩下来就是在静静地等待,等待一个日子的到来。他知道,上天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一切。
 
二  爷爷年轻时,曾经很强大。他尽管经历过逃荒,反复被饥饿、贫困追杀,可没影响他拥有强健的体魄和一身好力气。他有着中原大汉的形体,个头高大,体态匀称,曾血气方刚过,英武威猛过。即使现在,他的面孔虽然变得像核桃一样皱皱巴巴,可依然线条清朗,五官端正。这一点,可以从大伯、父亲、我们四个堂兄弟身上得到反证。我们都体态修长,面膛清朗,没有一个丑男子。这都是秉承爷爷基因的结果。当然,我们无疑也继承了奶奶的基因,据本家的大伯大娘们说,她年轻时曾是一个很秀气的女人。
  爷爷一生中,奉土地为神明,有一身好力气,也舍得掏力气,而且拥有田间各路技术和丰富的农事经验。为养活家口,也为攒钱买有自己的地,农闲时他还常去当脚夫,担着本地产的瓷器、铁器、土特产品等,向东走二百多里崎岖险道,翻越太行山,担到河南辉县的薄壁。返回时,再担回那里产的或中转的粮食、咸盐、布匹等,挣得几个脚夫钱。在他的一生里,把农民做到了极致。
  村里老人给我讲过爷爷做脚夫的一个故事,证明他年轻时是一个大力王。他第一次到高岭北边的瓷窑取货,为担子的两头各挑了一口石二缸,一口八斗缸,一口五斗缸,大缸套小缸。然后又挑大盆小盆和碗碟之类往里边套。瓷窑管事的人说,你挑拣那么多,担得动吗。爷爷说,既然敢挑这么多,就担得动。管事的说,远道没轻担,你挑的这些货,别说担到河南,如果能不歇肩担上对面那个山坡,我一文不取,白送给你。爷爷说此话当真?其答,当然当真。爷爷说那我可要试试了。其答,你尽管试,不过有言在先,如果你歇过担子,这些货的价钱翻一倍,敢不敢赌一把?爷爷说,试就试试,不管输了赢了,都按你说的办。爷爷说着,挺身挑起担子,脚步不急不躁,担子颤颤悠悠,没多一会便担上瓷窑对面的山坡。那是条“回龙坡”,路不近,直线距离却不远。爷爷搁下担子对管事的喊,东家,你说的还算不算话?那管事的羞愧地笑着,喊话回答,咋能不算话,光听说岭南边的逃荒村里,有个叫辛某某的,力大无比,没曾想你也这么厉害。爷爷喊,你不认识辛某某呀,那个人就是我。管事的喊,怪不得,是我有眼无珠了。爷爷喊,货我担走了,可我不会白要。我现在手头紧,下回来取货时,一起和你结算。管事的喊,哪能,墙是一堵,话是一句,你只管走就是。可我爷爷下次再来取货时,硬把上次的钱也给管事的。管事的死活不要。最后,一伙挑夫和瓷窑上的人从中砍了一刀,让管事的兑现了赌注的一半,我爷爷则出了一半的瓷器钱,两下里都没失信于人。
  我记事以后,七十多岁爷爷已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可他从来没消闲过,不是扛着镢头去山坡开小片荒地,打理自留地,就是刨药材,割草喂驴。对此,他的两个儿子一直劝说他别再上山。尤其在他继拄起拐棍又到了步履蹒跚、颤颤巍巍时,更是极力反对。性急的大伯直着脖子对他吼:“你养的俩儿子叫干什么,不是让给你养老吗?你成年累月磨蹭的那点活,不够我弟兄俩不歇晌一中午干的,你就省省心好好在家歇着吧。”可爷爷就是不听,照上山不误,直到他逝世前的头两年,实在连走路、弯腰、起立都十分困难了,方停止了劳作。这意味着,他已到了人生的临界点,再也没有了向土地求取的能力,只剩下了活着的力气。
三  爷爷成为一个人世界里的孤独者,是奶奶走以后。这一年,我家于年头年尾送走了两位老人,正月一个,腊月一个,对头正好一年。
  个子高高、捣着小脚后跟走路的奶奶,一生性格刚强,精于田间地头和家里灶头、针线、纺花织布等各路活计。兼以她一辈子养儿育女,劳苦功高,且见多识广,在家里享有很高威望,是这个大家庭实质上的核心。我家没分家前,家里十几口人的大锅还由奶奶抗着,大娘、母亲和两个堂姐从地里回来,才搭把手。大伯和我家分家后,奶奶和爷爷自起锅灶。太行山上是非产麦区,生产队分的麦子只够过年过节和待客的用度。可他们的两个儿子,宁愿吃糠咽菜,也尽可能多给他们的爹娘白面小米。有奶奶照应着,爷爷想吃干吃干,想喝稀喝稀,过得很滋润。可奶奶突然撇下爷爷走了,饭食改由大伯和我家一轮三天端给他。
  早在十年前,大伯与父亲俩人商量后,杀了房前屋后自家养的两棵大树。木头干燥后,请来木匠给爷爷奶奶各做了一口寿材(也叫喜材)。做这种事,与死亡密切相关。可爷爷奶奶对这样东西非但不忌讳,反倒显得很欣慰,很满足。奶奶于这年的正月初五,走完了她八十二岁的人生道路,躺进那口“木头小屋”里,寄葬在一处土崖的洞窟中(我们这里的规矩,男当家先辞世,可以入葬老坟。如女当家先逝去,只能先行寄葬,待男当家也过世后,方可随葬进老坟)。爷爷的那口尚未上漆的白皮寿材,就摆放在我家已不住人的南窑一个角落里,下边用四垛土坯支起来防潮。爷爷时不时去看看,用手抚摸雕刻着的兽头和花纹,拍拍天板说,有这东西,我死得起了。我知道,爷爷或迟或早也会躺进这个“木头小屋”,和奶奶的那口棺材在地下的同一个墓穴里会面。可听他这样说,仍让我感到十分惊悚。
  奶奶在世时,两个人越来越退化成“老小孩”,常常跟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拌嘴生闲气。气头上的奶奶最好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屁股眼子大,把良心给屙了。爷爷拿着原话扔回去,就是,你屁股眼子大,把良心给屙了。两个人拿狠话互怼的时候,都是一副气咻咻样子。对他们的争争吵吵,他们的儿子、儿媳妇和我们这些孙男孙女,都心知肚明,见怪不怪。我们知道,这是他们打破生活沉闷的一种策略,互相既刷了存在感,又排解了寂寞,对抗了孤独。故而有时候劝阻一下,有时候任由他们斗嘴解闷。说不定偶尔就能听到他们不小心泄露出的秘密。比如有一次我就听到,爷爷年轻时竟然干过“跌三枚儿”的赌博。后来,我从爷爷嘴里掏出了全部的秘密。
  “跌三枚儿”,就是三枚铜钱放在手心往下扔,规定面朝上的多是赢还是输。至于赌注,小到几文钱,大到以银元计量,赌急眼的时候,还有把千辛万苦才买的耕牛一次押上的。爷爷去“跌三枚儿”,是个下雨天,因不能进地,便溜达出去和人耍起来。奶奶听说后,披了条毛裢布袋,怒气冲冲赶到现场,抓了爷爷的现行,连骂带拽中,把一伙赌客都捎带了,赌场自然被她冲散。回来后,奶奶不吃不喝躺了三天,直到爷爷赌咒发誓,再也不去“跌三枚儿”,才算了结。
  可现在,奶奶不管爷爷屁股眼子大还是不大,良心是屙了还是仍然留在肚子里,独自一人躲到黄土之下,把爷爷丢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中。奶奶过世那天晚上,她的儿女和孙男孙女把炕头炕尾和地面占得满满的,送她最后一程。我受指派去叫在另一个自然村的大姑,一出门,看见爷爷独自坐在门墩上,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你个王某某,让我先死了你再死中不中?偏偏你非要先走,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从爷爷的话里,我听出了他内心深深的悲伤、凄凉和孤独,或许还有对以后生活的某种恐惧。
四  奶奶和爷爷去世这年,我十八岁。爷爷四十岁得子,六十七岁才有了我这个长孙,我最受爷爷奶奶二老的疼爱。对奶奶走后的爷爷,我本该抽空多陪他说说话。可这时的我,除了这个年龄特有的孤僻,自闭外,还受着两件事的困扰,心里很烦。
  我十六岁初中毕业后,因时代的原因,别无选择地回村参加生产队劳动。太行山区的起伏不平,使我多数时间压在一条扁担下,即使做挥锄抡镢的抬手活,也不是轻松的事。我正发育的身体,成为纯粹的劳动工具,加上那时粮食不过关,从地里回来,肚子饿,身上乏,往炕上一倒,一句话也不想说。再一个原因是,我当时急于脱离农村想走出去的希望,极其渺茫,经常处在郁郁不乐中。看不清我有什么前途的父母不敢大意,差人四处给我提亲。可村里那些养着土得掉渣的丫头的人家,反而嫌我家穷,嫌学生出身的我不是块劳动的好料,先后婉拒联姻。我既庆幸,又憋屈得都快要爆炸了,除了夜晚在老窑陪爷爷睡觉外,既不懂得也没心思陪他说话。
问题是不光我混沌不懂事,他的儿子儿媳都在为生计忙。孙男孙女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都忙得像陀螺一样。除非爷爷偶染风寒,大娘或母亲才有可能向生产队告假照顾他。可仅限于端碗水,熬点土偏方的药。照应他躺下后,依旧不停地旋转。对女人来说,家里的细碎活更需要忙。  我偶然间发现,爷爷佝偻着身腰慢腾腾走路的时候,或者靠着秸秆晒太阳的时候,总是像患病的人一样,发出哼哼哼的呻吟。我问爷爷你身体不得法吗,他回答说得法。我说得劲咋一直哼哼。爷爷自嘲地笑了,有点忸怩地说,我觉得这样得劲,不由得就想哼哼。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爷爷是用呻吟和偶尔的咳嗽,填充着空洞的时间,也给自己的灵魂弄出一些声响,自我排解孤独与寂寥。
  村里有老人失去,耳重的爷爷却听见了我们议论,长叹一声说,老天爷瞎了眼了,该死的不让死,不该死的却收走了。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是村里最年长的人。他的一生中,经见死人的事太多了,包括我的二姑、三姑、四姑,都先他和奶奶而去。按他的识见,不会不知道寿命这东西,不是平均分配的,压根就不存在公平与不公平。可他仍然愤愤不平着。我能看懂的是,他想尽早离开人世,好与奶奶在地下会面,从此甩掉孤独的煎熬。
  夏天的时候,大伯、父亲就发现爷爷腿部有了浮肿现象,一按一个坑,半天反弹不回来。他们请来本家的大伯们,看后议论说,男怕穿靴,女怕带帽,爷爷的时间恐怕不多了。可爷爷并没有卧床不起,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天气晴好时,依然去晒太阳。可离大年越来越近时,爷爷一下不行了,在最多躺了三天后,像睡着一样静悄悄离开了人世,躺进那口 “木头小屋”里,带着奶奶一同入葬坟地。
  这时候,我才知道疼了,像狼嚎一样扑在爷爷身上哭。我的理智对我说,别哭了,你应该为爷爷庆幸,他从此解脱了,再不用受孤独的荼毒了。可我依然尽情挥洒着泪水。我知道,我的泪水已不再纯粹,具有了表演给人看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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