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请父母吃顿饭

临近午夜，长街上灯火已阑珊。 带着几分醉意，正要穿过一个十字路口，红灯突然亮了，我只好停下匆匆的步履。可是，遥望远处婆娑的树影，想起半个小时前在夜市请同事们吃烧烤花去的四百块钱，我不由得有点神伤了。 为无法请父母吃顿饭，深感遗憾。而想请父母吃顿饭这个念头，却足足陪伴了我十五年——上高二时，偶然看到的一篇文章，使我感触很多。 文章大致的内容：一个青年想请上司、同事吃饭，起初订的是六百多元的套餐，可天黑时上司突然打电话说有事不能赴约，青年只好改为四百多元的套餐，然而不久同事也打电话讲有事不能赴饭局了，而这时已上了几样菜，酒店经理显得比较通情，允许青年将套餐改成最低的两百多元，青年无奈之下便打电话叫父母来酒店里吃饭，结果两位老人以为听错了，后来反应过来，两位老人高兴高兴地穿着最好的衣服，坐出租车到酒店里吃饭，第二天逢人便说他们儿子很孝顺，知道请他们到饭店里吃饭，青年在邻居们的赞叹中羞愧不已，但过后他也渐渐学会孝顺老人了……就这样，想请父母到酒店里吃顿饭这个念头，像粒种子落在我心田里，生根，发芽。 一晃眼，很多年就过去了。 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三年，在金城江一家国企当工人。夏日的一个上午，我打电话叫父母到宜州城里一趟，主要是想给些钱让他们做生活费。后来在服务站候车室里，把钱给父母后，因为以前听一些高中同学讲过食神笑酒店里的饭菜不错，我便打算带父母到食神笑酒店吃午饭。让他们开开眼界，好好享受一番。 当我欣喜多年的一桩心愿将可了却的时候，食神笑酒店到了。但装璜雅致的酒店大门，穿着鲜艳的迎宾小姐，把老实巴交的父母唬住了。站在干净的台阶上，母亲一面拉着我一面低声说：“四儿，这个饭店这么大，吃一餐饭起码要几百块钱。太贵了。我们另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东西就行了。”这时，一向大大咧咧的父亲也变得胆怯起来，几乎不敢朝酒店里多望一眼，低着头和母亲一道劝我：“四儿，你妈说得对！在这个酒店吃餐饭起码要花几百块钱，太贵了。” “不贵啊！我们又不喝什么酒，吃一顿饭最多也就三四百块钱。”我摇摇头，很不以为然，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 父母却更拘谨了，脸上甚至露出恳求的神色。母亲结结巴巴地说：“四儿，你听我的话啊——我们……自家人……随便吃点东西……就……就可以了，不必要花太多冤枉钱……”父亲在一旁，更是忙不迭地劝我：“四儿，我们去城中市场，跟你舅母买些猪肝粉肠后，再拿去某个小炒店加工一下，几十块钱就可以解决午饭的问题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酒店门边的迎宾小姐已不耐烦地嚷：“你们三个是不是来吃饭的啊？不是的话，就不要堵在我们酒店门口，影响我们做生意！”这使我有些生气，也有点无奈。终于，还是照父亲的话做了。 三人到了城中市场，我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钱给父亲。“一百块钱就够了。”父亲笑着拿了一百块钱，去肉摊买菜。我和母亲进了个比较干净的小炒店，等候父亲。约摸是半个小时后，父亲引着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妇女走进店里。中年妇女手里还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尽管已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中年妇女是八表姐。父亲说，他在肉摊买猪肉时恰巧遇见八表姐一家四口，八姐夫一会也来店里吃午饭。我点点头，看见父亲只买了一斤五花肉和大半斤猪肝、两棵白菜，于是叫小炒店老板多炒两个菜。 吃饭时，我和父亲、八姐夫都先喝酒。八表姐尽管饭前讲过她有点饿，可菜上齐后，她几乎都没吃什么，只是不断地给两个孩子夹菜，这让我恍惚地想起了——儿时贫瘠的年月里母亲常把好吃的东西夹给我和妹妹的情景……同样的动作，清晰如昨。然而，只是记忆没有模糊，母亲的手已明显的不灵活了，“你别光喝酒，要先吃点东西啊！”她颤抖抖地将一块鸡肉夹到我碗里面，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任务。“原来，我在你心里始终是个孩子啊！”我摇着头叹了一句，母亲笑了笑，一脸慈祥的神情。 最后虽是我结的账，我仍不觉得自己请父母吃过饭。在小炒店外，父亲要把买完菜后剩余的50元退给我时，我摆摆手对他说，你留着吧，以后赶集日子你们买只猪脚补补身子，这挺好的。父亲于是笑着说：“也行！过两天屯蒙圩，到时我用你给的这50块钱，买点肉去小洞看你大姐。”我轻轻点头，与父亲肩并肩，出了城中市场。望着父亲骑摩托车载着母亲汇入人海里，想到刚才的一顿饭不到一百元，心头一阵怅惋。 显然，在中国这块大地上很多父母都是如此：汗流浃背地从黄土里刨出几千或上万元，眼睛却是不眨一下，就把所有的钱用来供儿女上学，帮助儿女购房，而他们年老时，总舍不得儿女在他们身上花一分钱。他们一直都很理解儿女们的艰辛。儿女们，大多时候却不怎么理解他们的节俭。 ……
又是一年十月。飒飒秋风，轻轻翻动安详的落叶。 我有事回宜州一趟。当天晚上，不知怎地，哥哥竟然请我去酒店里吃饭。一桌丰盛的菜肴映入眼帘，我整个人顿时恍恍惚惚起来。哥哥给我倒了杯酒，笑着说道：“你工资并不怎么高，要节约些，每次回家不要老是掏钱给爸、妈。”我沉默了一会，轻轻问哥哥：“你有过请爸、妈到酒店里吃顿饭的念头吗？” “他们在村里有吃有喝。又有手有脚的，不会自个到城里的酒店吃饭？用得着我们作儿女的请吗？”哥哥眉头一皱，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碰到了一件荒诞不经的事。我没有再说什么，扫视了餐厅一眼，发现在餐厅里吃饭的人只是一些年轻的情侣，一些衣着光鲜的成功人士，没有一个老人。邻桌是一家三口，头上扎着粉红色蝴蝶结的小姑娘扔下油腻腻的鸡腿，奶声奶气地问父母：“爸爸、妈妈，奶奶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来吃饭呀？” 打扮得体的少妇用纸巾揩掉小姑娘嘴角边的饭粒，然后，溺爱地拍着小姑娘的小脑袋说：“宝贝，中午还有点剩菜，够奶奶一个人在家里吃了。来，再吃一个鸡腿……宝贝乖，吃哦……这种鸡腿家里没有，奶奶想吃都没法吃呢！”这话虽然说得很轻，还是被我听到了。我好像在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我近乎喃喃自语：“就算他们有点钱，可是，他们不舍得吃啊！”哥哥不懂，大大咧咧地说，钱本来就是拿来用的，揣着也生不出崽来。
喝酒，哥哥轻声劝着。“干杯！”邻桌一家三口举起装满饮料的杯子碰了碰，其乐融融。轻风起，酒店对面的音响店里，忽然飘出一首经典老歌：“ 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没有你哪有我/假如你不曾养育我/给我温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护我/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是你抚养我长大/陪我说第一句话/是你给我一个家……”随着萧瑟的风，在秋意浓郁的夜里漫散开来，竟让人很揪心。没有请过父母吃过饭的人，是不是有点不孝呢？我这样想。不一会儿，心里好像有了答案。 哦，绿灯亮了。
“快过马路吧！”我轻轻催促自己。到了马路对面的街道，风凉如水，回望夜市幢幢灯影，我蓦然惊觉——自己其实并不是遗憾没有请父母到酒店里吃顿饭，而是，遗憾自己在父母日渐衰老的过程中很多事都没有做好。 至于孝，更不是一顿饭就可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