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又七月半

今又七月半 小时候，情景是这样的：拮据紧凑的日子，望不到尽头，没有荤腥营养的脾胃缺乏足够的动力，脸上呈现出面黄肌瘦的格局，个头显得也矮小瘦不拉几。基于此，心里总是盼望着一个个节日的道来。节日来了，爹娘总是会变戏法地弄一点肉来，形容一下节日。让我们对节日有所认识。过一个节日打一次牙祭，喜得紧，盼得紧。 端午节过后，盼的是七月半。那时我们不知道七月半叫中元节，亦不知谓之鬼节。对于七月半，娘解释说是亡人进屋。我们不关心亡人进不进屋。只知道爹在这天会弄一些酒菜，嘱咐娘弄好，摆上桌后并不急着吃，爹会倒酒摆饭，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叫一个个名字。我们并不认真听，眼睛发着绿光，盯着碗里的肉和炒蛋。爹不发话，我们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爹说好，我们才饿虎扑食般地扑向肉和蛋。那时，我们只关心自己，把自己的馋虫喂饱，对于爹娘毫不在意，大人吃不吃，似乎与我们无关。 吃罢晚饭，爹会拿出打纸钱的钱凿、木槌和打纸凳拿出来，把白天买来的麦秆纸裁成宽10厘米长25厘米的长方形模样，然后取一小叠，在打纸凳上打起来。爹打得很认真，似乎在打造一件工艺品。只是我们并不欣赏，喜欢的是先人，爹说纸钱是给先人们准备的钱财。先人又看不到，买那些麦秆纸，还不是浪费钱。五角钱爹都不给，我们总是腹诽。爹还说，先人们会保佑我们发财。爹殷勤得紧，只是我们也不见发财，倒是爹乐此不疲。 日子在肩上，在手上，在头发上。年复一年，爹年年如是。弹指一挥间，爹一头黑发转眼已布满霜雪。年景亦不再像幼年那样，我们也不再如当年那般在意口福。年成好了，经济上也略显宽余，祭拜的形式尚还存在，方式也变得简洁，村里的小卖部已有现成的纸钱卖了。近几年的七月半到了，爹却不再亲自参与祭拜先人。爹强烈要求祭拜先人的事宜要我去做，大概爹是想让我学会继承和用心祭拜，感念先人的恩德，我没有拒绝。 时光会在成长的历程中注入大量的认知，如时间、亲情、死亡。年岁逐增的我，亲人的离散之后的锥心之痛被体悟过之后，我就不可思议地陷入了远年里爹的境地，幻想以种种形式，能抵达先人。虔诚地以我的祭拜，来表达对与世长辞的先人们的怀念。 乡里人说，亡人们会在七月初一回家，最好是七月十四晚上给他们烧纸钱，因为他们在七月十五傍晚就离开回到坟墓去了。那一段时间，他们会呆在家里，看后世子孙们生活得如何。道家经典云：七月十五是中元二品赦罪地官大帝圣诞之日，是日地府洞开，既赦罪，又放归亡灵回归阳间探视。佛教也云：盂兰节。人们会宰鸡杀鸭，焚香烧衣，拜祭由地府出来的饿鬼，以化解其怨气，不致于遗害人间，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鬼节的风俗。足见得传习弥久。 据说中原地带在这天还会放河灯，用以照彻先人回家的路。不过，湘西一带没有这样的习俗，只有焚化纸钱的做法。 子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七月十四午夜，我独自来到后院的空地边，一边清点着逝去的先人，一边把白天买来的纸钱一堆堆分好，拨弄松散，放上香，然后用打火机点燃纸钱。我小声的念着他们的名字，说是让他们领钱来。我一面小声地念叨，一面回想着他们的容颜，温习与他们过往的交集。我还想象着他们轻飘飘的魅影已然驾临，我并不害怕。也许，他们并不可怕，也毫无恶意，他们就像活着的时候那样慈眉善目，只是他们并不说话，他们正在捡拾着适用于冥界的钞票，享受着香烟。纸钱和冥香燃烧散发着幽微的气息，风轻云淡，野鸟在此时也异常寂静。燃完纸钱之后，我并不想打扰他们捡拾冥币。叹了口气，我进了屋。如果他们能活到现在，该是多好。如果娘还在，那是一件多好的事。只是，一切已经是过去式，先人们永远也回不来了。某一个时间，某一个地点，为他们苍老或者盛年划上了句点。昨日还是安好，而今日已成诀别。痛，直抵骨髓，事实，无法挽回。 这个时候，我相信灵魂重21克的说法，他们一定生生不灭，在天地之间流转。我更相信，他们此刻正在以我无法目睹的方式在凝睇着现世的我们。那摇曳不定的蓝色的火苗，是他们在挥舞着沾满泥土气息的手吗？那随风而舞的黑蝴蝶是他们的假以寄托的身躯吗？我沉浸在假想中，不愿过早清醒。只是，夜已阑，只好和着心事睡去。 翌日，我再度扮演爹的角色，重复着爹当年的做法。我把买来的瘦肉切好，拌着青椒，炒好青椒肉丝；我把烧好腊肉洗净，切好，做好米辣椒炒腊肉；我把土鸡蛋拌上韭菜，炒好煎鸡蛋…….我事无巨细，力求做得完好。素来，爹怪责我做事慢，潦草，早饭太迟影响他的劳作。今日他却毫无怨怼之情，任我一五一十得弄好。饭菜摆上小桌后，我亦同爹早年那样，虔诚备至地默念着先人的名字，恭请他们来歆享。 想象着先人正在享用，觉得一茬茬人就像庄稼，被种植、生长、开花、接穗、苍老，然后被时间之镰收割，一切宛如白驹过隙。感伤至极的是还有部分庄稼竟没有成熟就草草收场。看着满桌丰盛的饭食，没有了当年风卷残云的欲望，多的是无奈和沉重。想到早年的行为，觉得真是幼稚至极，立即涌动着深深的自责。 年龄愈大，就渐渐在意节日所赋予的意义了，一路走来，除了被爹影响之外，被乡邻影响之外，伯父的影响也是甚大的。 昨日，在市内务工的伯父，专门请半天假回来祭拜先人。看着年已古稀的他，虔诚备至地燃纸焚香，心里五味杂陈。也许越年老越孤单，也就越回想、越想缅怀逝去的亲人了。燃纸焚香是也许是现实的表达方式。一次祭拜，就是一次与先人推心置腹的交流。伯父面色凝重，他已然陷入在悲痛之中了。浮世忙碌，也许就是凭借这一天，方能名正言顺地与先人们进行精神的对接。 许久，一身孓然的伯父，身影消失在眼底。他不接受我的挽留，他说忙，没时间吃午饭就走了。也许，是因为七月半要祭拜先人，伯父才踏上回家的路。七月半，成了伯父踏上荒凉的家的理由。想来，有理由总是好的。 或许，人愈渐老，将近终点时就愈喜欢以那种方式和先人交流，年青人暂时不懂。忽然想起前几日看的一则消息来了。消息说某地留守老人的自杀比率呈上升趋势。因为孤独，因为绝症，因为不孝等原因，造成老人们选择了自杀，已到了怵目惊心的地步。把消息说给妻听，妻唏嘘不已。我说，此后，年年七月半，那些自杀的老人也可能会得到形式意义上的纸钱，只是那时的况味也就大为不同了。妻说设若世人如此，不更多的关注活着的亲人，七月半追思再深形式再好内容再丰富又有何意义？我点头称是。空气中还弥漫着纸钱和冥香燃烧过的气味，飘荡着生死幽微的气息，令人感到沉寂和感伤。 今又七月半，我想我们得一面追思已然逝去的先人，一面得把目光和心思花费在活着的亲人身上，才使慎终追远具有真正的意义，任何伪装都是虚伪和可耻的。 乡村愈加荒凉，在这个特别的夜晚，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现实已经变得强硬和骨感，虽然如此，但我还是希望普天之下的人们能无愧于形式和精神意义上的七月半，一面把现实的孝道尽好，一面深沉地缅怀先人，则是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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