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语
2021-12-28抒情散文敬一兵
血语敬一兵一很多年前的一个春节我回云贵高原探望父母。与我近十年没有见过面的姐姐，开头还怀着高山仰止的神情问我这几年在哪个国家高就要职？等我说完我回国后呆在了成都，她的神情就从山巅巅上滑落到了山谷中。我姐是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主刀医生。虽为女人，……
血语
敬一兵
一
很多年前的一个春节我回云贵高原探望父母。与我近十年没有见过面的姐姐，开头还怀着高山仰止的神情问我这几年在哪个国家高就要职？等我说完我回国后呆在了成都，她的神情就从山巅巅上滑落到了山谷中。
我姐是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主刀医生。虽为女人，但却比一般的男人还要强势还要牛逼哄哄。她那在经贸委任处级干部的老公回家沦为佣人的情景便是证明。注意到她风一样拂在我身上的目光已经发生了重大的角度变化，我就知道她跟高原动荡的天气一样的烂德行很快就要发作，让晴空万里瞬间变得淫雨霏霏。
果然，在大年三十的晚饭桌上，她不顾父亲假眉假眼的阻拦，眼睛一瞪就向我讨要曾经借给我的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只是她不该在年饭桌上提这件事情。父亲阻拦也是天经地义，不过父亲的阻拦还是露出了多年混迹官场形成的趋炎附势和势利眼的马脚。情何以堪都不说了，关键是一顿年饭因此从手足之情的高温中一下子就变成了窗户外面的寒冷夜色。姐弟之间的借贷关系又不是过了契约期就会水火两重天。更何况她工资基本不动，光灰色收入就颇为丰腴，早让她脱离了等米下锅的苦日子。她喊我还钱分明是觉得我主动修复与父亲不融洽的关系，已经危及到了她在父母面前制造出来的优越感。这是万人求我我不求人的医生职业的通病。我的肠胃在痉挛。父母精心准备的美味佳肴被低温堵在了我的嘴巴外面。
初二我就回到了成都。二哥在火车站出站口老远看见我就摇臂招呼。我当时眼睛都潮湿了，一种游子归乡的感觉袭遍全身。
二哥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因为他在魏家几姊妹中排行老二，所以我跟着他妹子喊他二哥。二哥是个聪明人，这个印象是他在象棋盘上所向披靡的结果留给我的。初二就急冲冲回成都，不用问他已经知道我在家里不舒心。他从我肩膀上抢下背包说：放了行李二哥带你去吃火锅。这句话声音不大音调不飞扬，但却有血肉感和血殷的色泽，把我的血液撩拨得澎湃不已。我的身体提前从冬天进入了春天。我身体内的血液在春天下沸腾。
过去时常听家人之间吵骂时急了会说外人不如。原本以为只是发泄，从来没有想过这句话在特定场合中还真是一句至理名言。我开始在心里暗暗崇敬起发明这句话的人。
按理从父母那条血缘河流中发端的血流，无论秉性还是质地都应该相同。可是，相同属性的血液流在我和我姐两个相同河床里，可以因为视觉的仰俯和身份的差异产生出迥异的结果。而来自于不同血缘的两条河流，却可以殊途同归流在一条河床中，亲切融洽惺惺相惜。我不晓得这对我来说是悲剧还是喜剧。
我把昆明黑市上高价买来的大重九和阿诗玛两条香烟拿给二哥。二哥接过香烟的时候手还在微微颤抖，眼睛闪烁着兴奋的目光。嘴上却假吧意思说你把烟都带来了，我不拿着也说不过去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能够逢人就发一根大重九或者阿诗玛烟，不是说你有钱，而是证明你有官场背景。无疑，这两条堪称奇货可居的烟是那个年代对外炫耀的物质形态和意识形态了。
他舍不得拿一包烟出来抽。仔仔细细用报纸包好烟后放在他的枕头下面，还用手在枕头上拍拍看放踏实了没有。他把两条烟看得比他的精神世界还要重要，这对于他来说一点也不奇怪。二哥在大凉山深处一个小镇的客运站工作。他这辈子见过的最高官员就是统领每天只发三趟班车，只有五个员工的站长。显而易见，配抽这两条烟的人绝对不是站长。到底他要把烟拿去孝敬何人，派上何种重要的作用，只有他自己才晓得。
见一切都收拾妥当了，二哥朝我一挥手说走，吃火锅。话音还没有落地，手指上抖落下来的夕阳却早已落地了。
二
二哥点了一盆红锅，招呼了好几份我喜欢吃的荤菜后，又扬手喊切半边卤鸭子。火锅咕嘟咕嘟翻滚出勾人胃口的香味和浓密的热气，很是热闹。
成都本来就是一盆水。物质主义溶化而成的水。
不要说火锅，就是街道，院落，茶馆，酒吧，饭堂，迪厅，超市，乃至公园门口的地摊，表面上看都像是沸腾的水泡，在享乐主义的平原上咕嘟咕嘟冒个不停，溅满一地活蹦乱跳的音符，飘满一天兴奋爽朗的麻辣气息。鱼一样翔泳在这座城池里的我，根本就不想终止鲜活游弋的姿势，即使这座城市的天空时常灰蒙蒙一片，躲在高楼大厦背后的许多陈旧低矮的青砖小楼仍旧像一个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女人。饥饿的鱼不愿意停歇，是有沙虫在水里漂游。我不愿意停歇，自然是被火锅类似诗歌流淌的香味，还有老白干酒燃起了久违的激情。
这个时刻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阴柔得心里发慌的女人。我在想二哥的妹子，二哥一眼就看出来了。酒没有落进肚子里面，还有在陌生人面前，二哥的话都很少，属于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那种人。他端起酒杯碰下我的酒杯，仰头喝完后说你对我妹子好，我就对你好。字面上虽然有斤斤计较等价交换的世俗味道，但他们兄妹的浓郁之情却一下子就从他充满了血恳元素的话语里跃出来，在喧嚣的省城火锅店里显得有些夸张。二哥说话很少转弯抹角，一根肠子通屁眼。这点我是晓得的。
以前我就听他妹子说过，二哥小时候看坝坝电影喜欢坐在银幕的反面看。银幕的反面就是戏台的边缘，用一块黑布挂起来以示到此止步。二哥看着看着就来了瞌睡，眼睛一闭把黑布当墙壁用背靠上去。结果从丈把高的戏台子上头着地跌下去，落了个轻微脑震荡造成的木讷内向的后遗症。
二哥的爱好屈指可数。除了一年一度春节陪他走路一跛一拐的瘸子老婆回成都探望岳父岳母外，基本上都是呆在夹皮沟一样的小镇里打发无聊的日子，逐渐养成了喝酒看碟子的习惯。电视里尽是广告没有看头，他就偷偷租一些歪碟子等老婆熟睡后看。老婆没有睡觉前，他就一本正经翻来覆去看在英国美国成为常青树的音乐剧《猫》。多年独自在外面闯荡，很想回归猫群的女老猫唱的那首足以令人哀婉断肠的《回忆》，从声音到表情都是无可挑剔的。然而听众只有两个，一个是隐藏在垃圾场里的老猫王，另外一个就是隐藏在夜色里的二哥。
二哥总是把自己当成女老猫。他从小就父母双亡，独自从射洪跑到大凉山去混饭。没有找到工作之前，总是他的妹子在经济上接济他，包括和他育有一女的老婆，也是他妹子介绍给他的。捉襟见肘的日子他老婆实在过不下去了，再加上二哥木讷内向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英雄男儿所具有的本事和能耐，他的老婆憋慌了就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跟其他男人跑了。这件事情对二哥的打击成了他的第二次脑震荡。
确实没有办法了，他终于恶从胆边起，跑回老家把出卖祖传房屋的话一放出去，就有人心怀叵测坑蒙拐骗蛊惑他低价变卖了房子。远在天边的大哥不晓得是从哪里得知了这个事情，伸出食指剑一般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骂他是败家子不孝之子，从此断绝了血脉通道上的来往。二哥慢慢醒悟过来自己上当受骗，干了一件拿刀片往自己精致的脸面上划血道道的傻事为时已晚。被家人和外人唾弃，他只好灰溜溜跑来找他妹子。妹子知道卖房子的事后没有责备他，也没有要他给她的钱，而是让他把钱好好积攒下来，说日子还长，用钱的地方还多。二哥听后既羞愧又感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从此，他凡是遇到过筋过脉的事情都要找他妹子做主。一来二往久了，他妹子就成了他的主心骨，他和妹子的手足情也更浓了。
他妹子后来给他介绍了一个瘸子女人，这女人就是二哥现在的老婆。瘸子女人在外面被人冷眼白眼，跑回家把气撒到二哥头上，二哥就逆来顺受热脸贴冷屁股。他在车站上工龄最长资格最老，可是就连打扫卫生的临时工也敢对他横眉冷对，更不要说其他职工对他的态度了。有人说他变得如此窝囊如此胆小如此息事宁人和如此老实和蔼，完全是他痛改前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结果。只有晓得他德行的人才会说他是干了那件蠢事后，心里结了一个伤疤，用忍气吞声卑躬屈膝的方式守护着这个伤疤，害怕稍不小心就惹怒别人被别人揭丑。背上黑锅面对耻辱无法退却时，人的血性不同，表现出来的形式也不一样。
我听他妹子说这些事情后很同情他，知道他干这件蠢事不是出于不孝，而是出于无奈和脑震荡的后遗症。联想起我姐的所作所为，我觉得他妹子很伟大。从此我和二哥走得很近，不仅是地理上的距离，还有心理上的距离。
几杯酒落进肚子里，二哥的话就多起来了。但说得最频繁的还是那句你对我妹子好，我就对你好。和我碰杯后不管我烦不烦他又说这句话，音调提高了好几度，颇有身临刑场还要高歌一曲的那种气度。事实上我并没有烦他的唠叨。他话里面透露出来的血诚、血胤、血亲还有对他妹子浓情瘀结而成的血荫一股脑朝我射来，告诉我他一直都在用最卑贱的姿势和最微弱的声音抵御着伤疤带来的疼痛。
直到这个时候，我依然没有反应过来二哥这句话不是话语不是肢体语而是一种血语。
三
我和二哥打了多年交道。我们一起喝酒，喝了酒就会因为他一根筋地咬着鸡巴当香肠和我瞎掰而吵架，甚至有几次还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差点在酒后打起来。记得最深的是他和他妹子共同投资到昆明去做生意，即便二哥拿出了他忍辱负重的全部功夫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生意还是不见起色以致最终血本无归。他把所有的怨恨全部集中在我的身上发泄出来，说我私底下唆使他妹子对他留了一手骗了他的钱。
那次是我第一次看见二哥耍无奈，气得我七窍生烟。我没有掰骨头的习惯但却有在愤怒时弹手指的习惯。我弹手指可以发出嘎嘣嘎嘣的爆响声。爆响声完后我就握紧了拳头。我狠吸了一口气，然后朝二哥的额头上猛力呼出，那种力道不是一般的，而是一个曾经大学校足球队员的肺活量才拥有的力道。让我分不清楚是热汗冷汗便顺了二哥的额头泠泠而下，他的手脚和身子也开始抖索起来，跟老母鸡使劲抖落羽毛上的泥土一模一样。慌乱之中他从桌子上抓了把水果刀握在手中。他妹子见状赶紧隔在我们两个人的中间，这样才避免了一场极有可能是伤筋动骨的格斗。
隔着他妹子的身体，就如同士兵隔着一条战壕向对面的敌人喊话一样，知道没有危险可以肆无忌惮，所以他对我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血口喷人血债累累血战到底，所有与血相关的愤怒词汇都被他搅拌进了骂人的难听话中。大概他觉得在我这里找到了雪耻的地方，因此长期压抑在他心里的屈辱便火山爆发，气势咄咄逼人。
事情过去多年了，我都把我当时因为他说话太臭，喊他爬出我的家门的事情忘记了，但二哥没有忘记。只是他比以前更木讷内向和沉默寡言了，同时也比以前更怕我了。二哥的这种情形很像蛰伏的动物。大概只有在蛰伏中，才能静静看着眼前那不断变换焦距的世界。我们还是继续交往继续见面继续喝酒。更多的时候，我懒得理他。不同的生活环境成了隔在我俩之间的一堵墙壁，难得见上一面的时间里也是各人想各人的事情，彼此仅仅相互发一支烟。四目相对，两脸相向，他吐出来的烟圈就是我吸进肺里的空气，我的咳嗽和夹带其中的唾沫星子就是他鼻子尖上的标点符号。这就是血缘血族血嗣和血浓于水这些词汇构建的界限，也是后来我们之间谁都没有说出来的一条隐形距离。
至此之后，二哥不再在我面前说你对我妹子好我就对你好的话了。他知道那次他的骂人话和行为已经伤及了无辜，已经给他的妹子制造了精神负担。血浓于水的兄长之爱，无法取代他妹子对一个男人的情感之恋。这是一个事实。
再后来，我俩见面的时间也少了。这期间我偶尔从他妹子那里才晓得他喜欢一个人哼哼《叶塞尼亚》中的那段著名的曲子。当时我不清楚二哥喜欢这个调调的原因。过了很久我才慢慢反应过来，吉普赛歌曲是很美的，从骨质里透露出时间是用来流浪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只有心灵是用来唱歌的感性元素。这些元素，暗合了二哥的经历。
我不晓得他退休在成都过了几年人模人样的日子后，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理由突然放弃了医疗条件优越的环境，跑到西昌去治病的。这个决定他没有和他的妹子商量，属于擅自定夺。如果他来找他妹子商量这件事情，我肯定会加以阻拦。就连三岁大的娃娃都晓得，西昌冬天明媚的阳光并不能治好他的骨癌。那段时间二哥的一切信息，都是他的女儿通过电话传递给我们的。所有的信息连贯起来无非就是强调了这样的情景，二哥的身体向着骨癌这个魔鬼聚集的深渊沉沦的时候，他的听觉却异常灵敏起来了。基于上帝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为你打开了一扇窗这句耳熟能详的话，我们都以为听觉灵敏成了二哥灾难尽头一道看得见的幸福曙光。据说他躺在床上，窗外东西挪动和微风的轻拂，都能够被他听出细节来。
又过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二哥的女儿从西昌打电话通知二哥的妹子说二哥死了。二哥的妹子顿觉五雷轰顶，边哭边问我要不要去西昌见二哥最后一面。她知道我是一个记仇的人，我自己也知道，并为这个麻烦的德行付出过很多麻烦的代价。别人都说人生的尽头是上帝的开始。二哥现在成了上帝，我当然要去拜见上帝。慎终追远的缅怀和尊重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我想面对上帝赎罪。
二哥的遗体安卧在有机玻璃做成的棺材中，四周围满了怒放的塑料花。一床大红被窝盖在他的身上，只露出了一个蜡黄色的脑袋。我凝视着二哥的脸，他的毛脚杆女婿就喋喋不休用语言问候我的耳朵。
他说他老岳父的骨癌虽然控制住了，但仍要住院治疗骨癌伴生出来的肺炎。他住进病房还没有和旁边病床上的患者熟悉起来，那个病人就不行了。医生跑到病房里来抢救，还是没有阻止住那个病人撒手人寰去了阴间。眼睁睁看见身边发生的死亡情形，他的岳父说他心里很不舒服，让女儿扶他坐到凳子上去。女儿才抱住他的身子，他就蹬了几下腿，死在了女儿的怀里，时间是凌晨，距邻床那个死了的人仅仅相隔半个钟头。女婿是个性格耿直的人，他对我说岳父是被吓死的而不是被邻床的逝者把他的灵魂勾走的。
很多时候，人与神灵就是这样不期而遇的。
二哥生前一直没有要做神灵的任何企图，但他还是被他的女婿，以灵魂被其它亡灵勾走的这一说法，硬生生地推上了通往神坛的道路。是说他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我也没有采用任何喊魂的举动，二哥的影子就急匆匆折回到我的脑袋里来，撵都撵不走。原来，他是想用这种记忆的形式，证明他不是吓死的，也不是被别的灵魂勾走的，而是他本来就不愿意和我们，特别是他的妹子道别。
黝黑和蜡黄色交织覆盖在二哥的脸上，过去那种黑里透红的色泽已经被这两种颜色瓜分完了，甚至连木讷、一根筋、懦弱、憨厚这些元素的蛛丝马迹也看不见了。他的脸成了一片彻底裸露的荒野，萎缩的咬肌后面原本蛰伏的你对我妹子好我就对你好的话语也全部干枯了。二哥身上的血流停止后，他的卑躬屈膝、窝囊、懦弱、木讷、内向、谨小慎微和一根筋这些血液属性也就彻底停止了。剩下来留在在他身体干枯河床上的，仅有一把白骨和尚未风干粉化的皮肤。
真相终于大白于我的眼前。二哥生前的那些令我暗自耻笑的德行，原来都是他要说的和没有说的血语。
一个人选择卑微生活，收敛张扬突出草芥的个性与其说是习惯，还不如确切地说成是他用自己的血液来收藏的行为。藏巧于拙寓勇于懦是一种艺术是一种大美。这与传统经验中的那种被创做出来的唯美的经典艺术形式简直是大相径庭，天壤之别。
二哥草芥一般轻飘飘的逝去，无论是在生活的质量和身体的质量上，都不足以令苍天开眼。但是，二哥这种一了百了的语言，从语句到语势，从外延到内涵，却早已超过了我生理和心理能够承受的重量范围。
是二哥轻飘飘的死亡，让我的忏悔和他的血语找到了意义。
夜晚的风和低温开始撕扯我的肌肤，然后穿过骨骼，一把一把抓出我身体内血淋淋的器官。都说情感越深，创痛越烈。我的创痛，来自于悔恨。在半夜三更的殡仪馆里，我才发现我比二哥更木讷，更白痴，更没有血性。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8-1 12:08 编辑 ] 敬一兵
敬一兵
一
很多年前的一个春节我回云贵高原探望父母。与我近十年没有见过面的姐姐，开头还怀着高山仰止的神情问我这几年在哪个国家高就要职？等我说完我回国后呆在了成都，她的神情就从山巅巅上滑落到了山谷中。
我姐是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主刀医生。虽为女人，但却比一般的男人还要强势还要牛逼哄哄。她那在经贸委任处级干部的老公回家沦为佣人的情景便是证明。注意到她风一样拂在我身上的目光已经发生了重大的角度变化，我就知道她跟高原动荡的天气一样的烂德行很快就要发作，让晴空万里瞬间变得淫雨霏霏。
果然，在大年三十的晚饭桌上，她不顾父亲假眉假眼的阻拦，眼睛一瞪就向我讨要曾经借给我的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只是她不该在年饭桌上提这件事情。父亲阻拦也是天经地义，不过父亲的阻拦还是露出了多年混迹官场形成的趋炎附势和势利眼的马脚。情何以堪都不说了，关键是一顿年饭因此从手足之情的高温中一下子就变成了窗户外面的寒冷夜色。姐弟之间的借贷关系又不是过了契约期就会水火两重天。更何况她工资基本不动，光灰色收入就颇为丰腴，早让她脱离了等米下锅的苦日子。她喊我还钱分明是觉得我主动修复与父亲不融洽的关系，已经危及到了她在父母面前制造出来的优越感。这是万人求我我不求人的医生职业的通病。我的肠胃在痉挛。父母精心准备的美味佳肴被低温堵在了我的嘴巴外面。
初二我就回到了成都。二哥在火车站出站口老远看见我就摇臂招呼。我当时眼睛都潮湿了，一种游子归乡的感觉袭遍全身。
二哥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因为他在魏家几姊妹中排行老二，所以我跟着他妹子喊他二哥。二哥是个聪明人，这个印象是他在象棋盘上所向披靡的结果留给我的。初二就急冲冲回成都，不用问他已经知道我在家里不舒心。他从我肩膀上抢下背包说：放了行李二哥带你去吃火锅。这句话声音不大音调不飞扬，但却有血肉感和血殷的色泽，把我的血液撩拨得澎湃不已。我的身体提前从冬天进入了春天。我身体内的血液在春天下沸腾。
过去时常听家人之间吵骂时急了会说外人不如。原本以为只是发泄，从来没有想过这句话在特定场合中还真是一句至理名言。我开始在心里暗暗崇敬起发明这句话的人。
按理从父母那条血缘河流中发端的血流，无论秉性还是质地都应该相同。可是，相同属性的血液流在我和我姐两个相同河床里，可以因为视觉的仰俯和身份的差异产生出迥异的结果。而来自于不同血缘的两条河流，却可以殊途同归流在一条河床中，亲切融洽惺惺相惜。我不晓得这对我来说是悲剧还是喜剧。
我把昆明黑市上高价买来的大重九和阿诗玛两条香烟拿给二哥。二哥接过香烟的时候手还在微微颤抖，眼睛闪烁着兴奋的目光。嘴上却假吧意思说你把烟都带来了，我不拿着也说不过去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能够逢人就发一根大重九或者阿诗玛烟，不是说你有钱，而是证明你有官场背景。无疑，这两条堪称奇货可居的烟是那个年代对外炫耀的物质形态和意识形态了。
他舍不得拿一包烟出来抽。仔仔细细用报纸包好烟后放在他的枕头下面，还用手在枕头上拍拍看放踏实了没有。他把两条烟看得比他的精神世界还要重要，这对于他来说一点也不奇怪。二哥在大凉山深处一个小镇的客运站工作。他这辈子见过的最高官员就是统领每天只发三趟班车，只有五个员工的站长。显而易见，配抽这两条烟的人绝对不是站长。到底他要把烟拿去孝敬何人，派上何种重要的作用，只有他自己才晓得。
见一切都收拾妥当了，二哥朝我一挥手说走，吃火锅。话音还没有落地，手指上抖落下来的夕阳却早已落地了。
二
二哥点了一盆红锅，招呼了好几份我喜欢吃的荤菜后，又扬手喊切半边卤鸭子。火锅咕嘟咕嘟翻滚出勾人胃口的香味和浓密的热气，很是热闹。
成都本来就是一盆水。物质主义溶化而成的水。
不要说火锅，就是街道，院落，茶馆，酒吧，饭堂，迪厅，超市，乃至公园门口的地摊，表面上看都像是沸腾的水泡，在享乐主义的平原上咕嘟咕嘟冒个不停，溅满一地活蹦乱跳的音符，飘满一天兴奋爽朗的麻辣气息。鱼一样翔泳在这座城池里的我，根本就不想终止鲜活游弋的姿势，即使这座城市的天空时常灰蒙蒙一片，躲在高楼大厦背后的许多陈旧低矮的青砖小楼仍旧像一个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女人。饥饿的鱼不愿意停歇，是有沙虫在水里漂游。我不愿意停歇，自然是被火锅类似诗歌流淌的香味，还有老白干酒燃起了久违的激情。
这个时刻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阴柔得心里发慌的女人。我在想二哥的妹子，二哥一眼就看出来了。酒没有落进肚子里面，还有在陌生人面前，二哥的话都很少，属于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那种人。他端起酒杯碰下我的酒杯，仰头喝完后说你对我妹子好，我就对你好。字面上虽然有斤斤计较等价交换的世俗味道，但他们兄妹的浓郁之情却一下子就从他充满了血恳元素的话语里跃出来，在喧嚣的省城火锅店里显得有些夸张。二哥说话很少转弯抹角，一根肠子通屁眼。这点我是晓得的。
以前我就听他妹子说过，二哥小时候看坝坝电影喜欢坐在银幕的反面看。银幕的反面就是戏台的边缘，用一块黑布挂起来以示到此止步。二哥看着看着就来了瞌睡，眼睛一闭把黑布当墙壁用背靠上去。结果从丈把高的戏台子上头着地跌下去，落了个轻微脑震荡造成的木讷内向的后遗症。
二哥的爱好屈指可数。除了一年一度春节陪他走路一跛一拐的瘸子老婆回成都探望岳父岳母外，基本上都是呆在夹皮沟一样的小镇里打发无聊的日子，逐渐养成了喝酒看碟子的习惯。电视里尽是广告没有看头，他就偷偷租一些歪碟子等老婆熟睡后看。老婆没有睡觉前，他就一本正经翻来覆去看在英国美国成为常青树的音乐剧《猫》。多年独自在外面闯荡，很想回归猫群的女老猫唱的那首足以令人哀婉断肠的《回忆》，从声音到表情都是无可挑剔的。然而听众只有两个，一个是隐藏在垃圾场里的老猫王，另外一个就是隐藏在夜色里的二哥。
二哥总是把自己当成女老猫。他从小就父母双亡，独自从射洪跑到大凉山去混饭。没有找到工作之前，总是他的妹子在经济上接济他，包括和他育有一女的老婆，也是他妹子介绍给他的。捉襟见肘的日子他老婆实在过不下去了，再加上二哥木讷内向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英雄男儿所具有的本事和能耐，他的老婆憋慌了就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跟其他男人跑了。这件事情对二哥的打击成了他的第二次脑震荡。
确实没有办法了，他终于恶从胆边起，跑回老家把出卖祖传房屋的话一放出去，就有人心怀叵测坑蒙拐骗蛊惑他低价变卖了房子。远在天边的大哥不晓得是从哪里得知了这个事情，伸出食指剑一般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骂他是败家子不孝之子，从此断绝了血脉通道上的来往。二哥慢慢醒悟过来自己上当受骗，干了一件拿刀片往自己精致的脸面上划血道道的傻事为时已晚。被家人和外人唾弃，他只好灰溜溜跑来找他妹子。妹子知道卖房子的事后没有责备他，也没有要他给她的钱，而是让他把钱好好积攒下来，说日子还长，用钱的地方还多。二哥听后既羞愧又感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从此，他凡是遇到过筋过脉的事情都要找他妹子做主。一来二往久了，他妹子就成了他的主心骨，他和妹子的手足情也更浓了。
他妹子后来给他介绍了一个瘸子女人，这女人就是二哥现在的老婆。瘸子女人在外面被人冷眼白眼，跑回家把气撒到二哥头上，二哥就逆来顺受热脸贴冷屁股。他在车站上工龄最长资格最老，可是就连打扫卫生的临时工也敢对他横眉冷对，更不要说其他职工对他的态度了。有人说他变得如此窝囊如此胆小如此息事宁人和如此老实和蔼，完全是他痛改前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结果。只有晓得他德行的人才会说他是干了那件蠢事后，心里结了一个伤疤，用忍气吞声卑躬屈膝的方式守护着这个伤疤，害怕稍不小心就惹怒别人被别人揭丑。背上黑锅面对耻辱无法退却时，人的血性不同，表现出来的形式也不一样。
我听他妹子说这些事情后很同情他，知道他干这件蠢事不是出于不孝，而是出于无奈和脑震荡的后遗症。联想起我姐的所作所为，我觉得他妹子很伟大。从此我和二哥走得很近，不仅是地理上的距离，还有心理上的距离。
几杯酒落进肚子里，二哥的话就多起来了。但说得最频繁的还是那句你对我妹子好，我就对你好。和我碰杯后不管我烦不烦他又说这句话，音调提高了好几度，颇有身临刑场还要高歌一曲的那种气度。事实上我并没有烦他的唠叨。他话里面透露出来的血诚、血胤、血亲还有对他妹子浓情瘀结而成的血荫一股脑朝我射来，告诉我他一直都在用最卑贱的姿势和最微弱的声音抵御着伤疤带来的疼痛。
直到这个时候，我依然没有反应过来二哥这句话不是话语不是肢体语而是一种血语。
三
我和二哥打了多年交道。我们一起喝酒，喝了酒就会因为他一根筋地咬着鸡巴当香肠和我瞎掰而吵架，甚至有几次还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差点在酒后打起来。记得最深的是他和他妹子共同投资到昆明去做生意，即便二哥拿出了他忍辱负重的全部功夫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生意还是不见起色以致最终血本无归。他把所有的怨恨全部集中在我的身上发泄出来，说我私底下唆使他妹子对他留了一手骗了他的钱。
那次是我第一次看见二哥耍无奈，气得我七窍生烟。我没有掰骨头的习惯但却有在愤怒时弹手指的习惯。我弹手指可以发出嘎嘣嘎嘣的爆响声。爆响声完后我就握紧了拳头。我狠吸了一口气，然后朝二哥的额头上猛力呼出，那种力道不是一般的，而是一个曾经大学校足球队员的肺活量才拥有的力道。让我分不清楚是热汗冷汗便顺了二哥的额头泠泠而下，他的手脚和身子也开始抖索起来，跟老母鸡使劲抖落羽毛上的泥土一模一样。慌乱之中他从桌子上抓了把水果刀握在手中。他妹子见状赶紧隔在我们两个人的中间，这样才避免了一场极有可能是伤筋动骨的格斗。
隔着他妹子的身体，就如同士兵隔着一条战壕向对面的敌人喊话一样，知道没有危险可以肆无忌惮，所以他对我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血口喷人血债累累血战到底，所有与血相关的愤怒词汇都被他搅拌进了骂人的难听话中。大概他觉得在我这里找到了雪耻的地方，因此长期压抑在他心里的屈辱便火山爆发，气势咄咄逼人。
事情过去多年了，我都把我当时因为他说话太臭，喊他爬出我的家门的事情忘记了，但二哥没有忘记。只是他比以前更木讷内向和沉默寡言了，同时也比以前更怕我了。二哥的这种情形很像蛰伏的动物。大概只有在蛰伏中，才能静静看着眼前那不断变换焦距的世界。我们还是继续交往继续见面继续喝酒。更多的时候，我懒得理他。不同的生活环境成了隔在我俩之间的一堵墙壁，难得见上一面的时间里也是各人想各人的事情，彼此仅仅相互发一支烟。四目相对，两脸相向，他吐出来的烟圈就是我吸进肺里的空气，我的咳嗽和夹带其中的唾沫星子就是他鼻子尖上的标点符号。这就是血缘血族血嗣和血浓于水这些词汇构建的界限，也是后来我们之间谁都没有说出来的一条隐形距离。
至此之后，二哥不再在我面前说你对我妹子好我就对你好的话了。他知道那次他的骂人话和行为已经伤及了无辜，已经给他的妹子制造了精神负担。血浓于水的兄长之爱，无法取代他妹子对一个男人的情感之恋。这是一个事实。
再后来，我俩见面的时间也少了。这期间我偶尔从他妹子那里才晓得他喜欢一个人哼哼《叶塞尼亚》中的那段著名的曲子。当时我不清楚二哥喜欢这个调调的原因。过了很久我才慢慢反应过来，吉普赛歌曲是很美的，从骨质里透露出时间是用来流浪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只有心灵是用来唱歌的感性元素。这些元素，暗合了二哥的经历。
我不晓得他退休在成都过了几年人模人样的日子后，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理由突然放弃了医疗条件优越的环境，跑到西昌去治病的。这个决定他没有和他的妹子商量，属于擅自定夺。如果他来找他妹子商量这件事情，我肯定会加以阻拦。就连三岁大的娃娃都晓得，西昌冬天明媚的阳光并不能治好他的骨癌。那段时间二哥的一切信息，都是他的女儿通过电话传递给我们的。所有的信息连贯起来无非就是强调了这样的情景，二哥的身体向着骨癌这个魔鬼聚集的深渊沉沦的时候，他的听觉却异常灵敏起来了。基于上帝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为你打开了一扇窗这句耳熟能详的话，我们都以为听觉灵敏成了二哥灾难尽头一道看得见的幸福曙光。据说他躺在床上，窗外东西挪动和微风的轻拂，都能够被他听出细节来。
又过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二哥的女儿从西昌打电话通知二哥的妹子说二哥死了。二哥的妹子顿觉五雷轰顶，边哭边问我要不要去西昌见二哥最后一面。她知道我是一个记仇的人，我自己也知道，并为这个麻烦的德行付出过很多麻烦的代价。别人都说人生的尽头是上帝的开始。二哥现在成了上帝，我当然要去拜见上帝。慎终追远的缅怀和尊重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我想面对上帝赎罪。
二哥的遗体安卧在有机玻璃做成的棺材中，四周围满了怒放的塑料花。一床大红被窝盖在他的身上，只露出了一个蜡黄色的脑袋。我凝视着二哥的脸，他的毛脚杆女婿就喋喋不休用语言问候我的耳朵。
他说他老岳父的骨癌虽然控制住了，但仍要住院治疗骨癌伴生出来的肺炎。他住进病房还没有和旁边病床上的患者熟悉起来，那个病人就不行了。医生跑到病房里来抢救，还是没有阻止住那个病人撒手人寰去了阴间。眼睁睁看见身边发生的死亡情形，他的岳父说他心里很不舒服，让女儿扶他坐到凳子上去。女儿才抱住他的身子，他就蹬了几下腿，死在了女儿的怀里，时间是凌晨，距邻床那个死了的人仅仅相隔半个钟头。女婿是个性格耿直的人，他对我说岳父是被吓死的而不是被邻床的逝者把他的灵魂勾走的。
很多时候，人与神灵就是这样不期而遇的。
二哥生前一直没有要做神灵的任何企图，但他还是被他的女婿，以灵魂被其它亡灵勾走的这一说法，硬生生地推上了通往神坛的道路。是说他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我也没有采用任何喊魂的举动，二哥的影子就急匆匆折回到我的脑袋里来，撵都撵不走。原来，他是想用这种记忆的形式，证明他不是吓死的，也不是被别的灵魂勾走的，而是他本来就不愿意和我们，特别是他的妹子道别。
黝黑和蜡黄色交织覆盖在二哥的脸上，过去那种黑里透红的色泽已经被这两种颜色瓜分完了，甚至连木讷、一根筋、懦弱、憨厚这些元素的蛛丝马迹也看不见了。他的脸成了一片彻底裸露的荒野，萎缩的咬肌后面原本蛰伏的你对我妹子好我就对你好的话语也全部干枯了。二哥身上的血流停止后，他的卑躬屈膝、窝囊、懦弱、木讷、内向、谨小慎微和一根筋这些血液属性也就彻底停止了。剩下来留在在他身体干枯河床上的，仅有一把白骨和尚未风干粉化的皮肤。
真相终于大白于我的眼前。二哥生前的那些令我暗自耻笑的德行，原来都是他要说的和没有说的血语。
一个人选择卑微生活，收敛张扬突出草芥的个性与其说是习惯，还不如确切地说成是他用自己的血液来收藏的行为。藏巧于拙寓勇于懦是一种艺术是一种大美。这与传统经验中的那种被创做出来的唯美的经典艺术形式简直是大相径庭，天壤之别。
二哥草芥一般轻飘飘的逝去，无论是在生活的质量和身体的质量上，都不足以令苍天开眼。但是，二哥这种一了百了的语言，从语句到语势，从外延到内涵，却早已超过了我生理和心理能够承受的重量范围。
是二哥轻飘飘的死亡，让我的忏悔和他的血语找到了意义。
夜晚的风和低温开始撕扯我的肌肤，然后穿过骨骼，一把一把抓出我身体内血淋淋的器官。都说情感越深，创痛越烈。我的创痛，来自于悔恨。在半夜三更的殡仪馆里，我才发现我比二哥更木讷，更白痴，更没有血性。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8-1 12:08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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