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的眼睛

　　　
　　我是一滴水，沿着黑色的管子攀爬，见到你的时候星星还挂在天上。你的手指轻触我的额头，脸颊挂满我的顽皮。镜子里的你或许在看我，或许不是，与水盆的撞击声中我听到你怦怦的心跳。
　　你做好一家人的早餐，手里攥着干面馒头出了门，穿过那条拥挤的小巷，赶往人满为患的公交车站。小巷是你每天的必经之路，小站是你每天的伫脚点，你在它们的目视下奔波，在它们的眼里经历艰辛和沧桑。
　　你踏着街灯出发，为日子忙碌。你的行走像河流里的我，从来没有过停歇，闸门一开，就身不由己地向前、向前。
　　我是一滴水，随着你的步子行走。
　　你是一个劳作的男人，有着半大的儿子，消瘦的妻子，卧病在床的母亲。向前是你的目标，向前是你停不下来的脚步。你匆匆忙忙，在小巷和小站之间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行进。每个走过你的人都是一道风景，每双腿的交错都扫着你的神经。小站的公交车有时来得早，有时来得迟。你在等车的间隙看一本蓝皮的书，你要准备明年的职称考试了。
　　车是你的路，也是你的伴，它送你到学校，去看那些孩子，给他们讲课。课本上的知识变成教室里的尘埃，变成你的味道，输进他们小小的脑袋，你在他们懵懂的眼神中寻找曾经的自己。眼光流离中，你的学生有了骚动。你有些慌乱，担心他们的不认真影响成绩，影响班级名誉。你眯起眼睛观察每一个孩子，有了钻入他们内心探秘的渴望。
　　我趴在你的额头，顺着很久没打理的双鬓下滑。调皮的孩子眼里藏着狡黠，藏着他们的坚持和各种游戏的玩法。课本是放在桌子上的，欢快的心却飞向窗外的鸟鸣。光头的胖小子、梳小辫的女孩子，眼珠子都转得像车轱辘一样。鸟儿飞到哪儿他们就扭到哪儿，你说什么一句没听下。
　　“天太热了！”你说。发间的我被抹到你的手心，变成白色的粉笔泥，“同学们休息五分钟，好好看看那只鸟儿吧！”
　　于是，雀跃声响起，窗台上很快挤满了毛茸茸的小脑袋和唧唧喳喳地议论鸟儿来去的童声。鸟儿就停留在对面的梧桐树上，欢快地叫着，翅膀展开、收拢，像表演一场精彩的歌舞。“好好观察，明天写一篇有关鸟儿的作文。”你的话没有说完，教室里就炸开了锅。张张小脸上摆着两粒放大的玻璃球，黑白分明间表达心底的不满。你心底有了凉意，在这个闷热的夏天。
　　手里的课本翻了又翻，腕子上的表看了又看。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你在黑板上写下了一字——静。
　　于是，所有的喧嚣沉淀下来，所有的目光凝结在你的身上。你的手变得神奇起来，脑子变得灵动起来，魔法师一样讲习背得滚瓜烂熟的课文，讲解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句话之间夹带的标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极短的时间里你让丰厚的知识钻进孩子们的心田，成为他们日后生存的根本。
　　孩子就像荷花荡里晶莹的珍珠，在你一张一合的嘴巴下慢慢地圆润。鸟儿早不知道飞向哪里，空气中只有你的思想你的哲理，和与你的思想你的哲理同时跳动的脉搏。
　　你看着他们微笑，看着他们抄写你布置的作业，看着他们冲着你龇牙咧嘴，看着他们拎起书包出门。手里的课本越来越旧，你在越来越旧的课本中显出沧桑。这就是你的工作，是你挚爱着的事业。少年的梦化成了风，为梦中女孩写诗的心情化成了作业本上的勾勾叉叉。生活中的琐事在试卷面前飘逝，家庭的沉重在孩子们的欢笑声中远离。
　　但你终是一个男人，是一家之主，在返回那个小站，穿过那条小巷，推开家门之后，柴米油盐的平淡在等着你。你得做饭，得打扫卫生。你的妻子还没有下班，儿子要赶去上晚自习，躺在床上的母亲在等你端去一杯温开水。饭是很简单的饭，儿子却吃得不香，他昨天淋了雨，头疼、鼻塞，打喷嚏。你给他找药，看他吃下，然后在一碗凉了的米粥前坐下。你的眼前又摆起那本蓝皮书，明年的职称考试你很想通过。
　　夜退了暑气。微弱的灯光映着你的脸，头发有些稀疏，肌肉有些松弛。泛白的背心拖在褪了漆的红木椅子上，那是曾在我的身体里清洗过无数遍的衣衫，前胸破了个洞，用白线缀连着。
　　你父亲离世的早，那年你才七、八岁的样子，稚气的脸上却写满老成。你对年轻的母亲说，妈妈，我养你一辈子！你的母亲拥了你，很久没有吭声。那一刻，我站在你的眼眶里看天、看地、看这个世界，我不想跑出你的眼睛，却止不住自己的脚步。我滚过你的脸颊、下颚，滚向你脚下的土地。我听到了你哭的啜泣，是没有父亲的悲凉，也是同情母亲的哀伤。
　　现在，你的母亲就躺在床上，成了你心底永远的牵挂。你为她翻身、洗澡、喂饭、清洗大小便。十年如一日。皱纹爬上你的额角，疲惫拖住你的双腿，但你是她的儿子，你必须让她心安。
　　你的妻子很瘦，患有严重的风湿病，下雨天所有的关节都会疼，你帮她敷药，陪她去医院打点滴，和她唠叨学校里的事，唠叨评职称的事，你还会和她一起畅想儿子的未来。她看着你时，眼底充满了依赖。
　　你很少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快乐和幸福。白天不能，夜晚更不能。你像一缕清风，在空气中划过，在每个人的眼里坚定地走着。
　　我是一滴水，也是一滴汗，是藏在你身体里的艰辛，是你肢体里流淌的血液。很想拥你入怀，为你泡上一杯热茶，也很想你闲下来与我安静地对话。但是，你总是很忙，每天、每天。
　　我用水的眼睛看你，看这个世界。我看你在灯光下准备教案，看你摸着鬓角微笑，看你走向苍老中的淡定。你从来不说苦，也从来不说难。你只是在走，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一个坑。我在那些坑里化泥，托起岁月风尘中一条硬气的汉子。
　　我是一滴水，用透明的眼睛看你。你是我眼里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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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7-27 11:1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