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冷霜月半弯
2020-09-17叙事散文曹国魂
那时候我坐在高高的玉米堆上,我裹着玉米的金黄,我是金童,赤着身子,一次次爬到半坡都被散架的玉米堆推下来。父亲和几个扬场的老手扬着刚刚脱离出来玉米,在风中这些玉米粒沾着秋天的寒气,重重落在麦场上,透过长长的弧线,我看见父亲两鬓的汗珠一颗一颗的
那时候我坐在高高的玉米堆上,我裹着玉米的金黄,我是金童,赤着身子,一次次爬到半坡都被散架的玉米堆推下来。父亲和几个扬场的老手扬着刚刚脱离出来玉米,在风中这些玉米粒沾着秋天的寒气,重重落在麦场上,透过长长的弧线,我看见父亲两鬓的汗珠一颗一颗的,还比玉米粒大而壮实,那时候我就想,长大了我也要扬玉米,扬出父亲面前这样一大堆一大堆的玉米!
秋天早早来到了村庄,树上的枣儿一大片一大片的红,地里的糜子和荞麦抻着脖子,荞麦的叶子已经全部落光了,头顶上三三两两的籽粒儿无精打采的像是快要支撑不住了。父亲将队里的劳力分成两半,早上趁着露珠,所有的劳力统统下地割荞麦。说是割,其实是拔,谚语里有:千劲荞麦万劲糜子。意思是,荞麦杆很脆,没有糜子杆那么柔韧。
地里的荞麦上铺着厚厚的霜。
有霜没霜,八月十三。这都过了八月中了,眼看就到九月底,早晨人呼出去的气都白漫漫的。地上的青草弓着腰,麻雀缩着脑袋,蓬散着羽毛,远远看去就像结在树上的一枚枚风中摇曳的干果。父亲总是半夜起来,我被他剧烈的咳嗽声吵醒。父亲使劲咀着鹰骨头做的旱烟锅,劣质的旱烟呛得父亲在炕上颤栗起来,母亲翻过身来用手拍着父亲的背,父亲的汗衫不时因为身体的震动而从身上滑落下来,母亲掖着父亲的汗衫有些愠怒,淡淡的抱怨父亲,那么个熏痔疮的少吸上口就把你饿死了。父亲干脆坐起来,把母亲推进被窝,为母亲盖好被子。父亲这时才点起煤油灯,再次填满旱烟,从炕席子下抽出一根麻杆子,红红的火焰映着父亲惆怅的脸。父亲说,荞麦见霜籽粒落光,荞麦结着三个半籽不说,都落光了,今年麦子歉收,苞谷又遭干旱,国家的公粮任务都成问题,哪有社员的。看来就只能指望地里的谷子和荞麦糜子了,糜子还行,唉,今年光景又不好。
父亲又一次重重地叹了口气。
父亲是生产队长,生产队不算大,土地不算多。但祁连山的雪水有时候就像营养不良的奶妈,愣是挤不出一滴雨水来。
秋天的早上,村庄慵懒的醒来。三三两两的社员从村庄的周围涌来,父亲坐在大榆树底下,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父亲早早来到这儿,他每天的号令就是把老榆树上的这半截铁轨,一根半截钢筋长年累月的敲出声来。累年的敲打,铁轨上留下一处深深的瘢痕。钟声不紧不慢,晃晃悠悠,犹如岁月,贫瘠而无力。钟声响过三遍之后,生产队的劳力前前后后都算到齐了。所有的劳力赶在天大亮之前要下地,全部在荞麦地里排好阵势,各就各位,地里手拔荞麦的声音不亚于镰刀的声音。零零散散的荞麦横亘在大地上,荞麦红红的杆分明是拔荞麦的人手心里捋出的血。荞麦地里撒着秋萝卜,家乡人叫“红甜儿蛋”。这种萝卜脆而甜,个头不大,但能放住,搁一个冬天都不坏。这也是父辈们冬天赖以见吃的菜蔬。
太阳高高的升起来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荞麦地空空的冒着热气。坐在埂上稍息的人们剥着秋萝卜的皮,咔嚓咔嚓生吃着,算是充充饥解解渴。
拔完一片荞麦就开始拔糜子了。
糜子和荞麦属于复种,是小麦收完后下播的。但大都是冬小麦收后的茬地,正是头伏,浇过水后三天就能播种了。糜子下种的时候必须在茬地里地里撒上碳铵一类的短效化肥,再把糜子种均匀的撒两遍就开始犁地了。家乡有句话说:荞麦糜子撞破皮子。意思就是下种不要深。荞麦有时候喜欢等把地犁过后,在开始在墒地里撒,然后用木头耙把土墒耙平就行了。
糜子属于谷类作物,碾下皮来的谷子叫小米,糜子碾下皮来叫黄米。糜子的米比谷子的米稍大些,米质也没小米的那么好。糜子上了场,可把的糜子摆开挑选,头大而且杆子硬的,把糜子捋下来,分给社员扎条帚,用来家里打扫卫生。糜子和谷子打下来不给国家交,全都分给社员食用。
这一年秋,雨水多,糜子丰收,丰收的糜子弥补了地里歉收的荞麦。
吃过早饭之后,父亲又到老榆树底下敲那半截铁轨,咣咣的声音催促着社员碗里清洌洌的小米汤,除此之外,小米汤上漂浮着地里的胡萝卜和土豆。这个季节,生产队里的胡萝卜和土豆还没下来,但每家每户碗里都有这货色。
父亲知道这是咋回事。
上午的活开始了,任务是打枣。男的手持一根长棍,女的提着家里的芨芨草编制的筐。壮年的男子爬树,年纪大一点的敲打挨着地上的树枝。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过后,地上厚厚的一层枣子,女人们围在树下,嘴里吃手里捡,磨磨蹭蹭半天捡不上半筐。打枣的男人们蹲在一起抽着旱烟,你一口我一口,他们已经吃腻了枣子,抽一口烟,换换口味。父亲开始耍脾气,先是骂年轻的女人,骂的女人们面面相觑,憋了半天的尿也不敢尿去。霎时,树下就像刮起了龙卷风,只见树叶不见枣。
深秋的日子短的就像剪掉了半截,没干多少活就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了。打枣的男人开始往架子车装枣子,女人们陆陆续续回家做饭。往年打枣的时候,父亲都要检查捡枣子的女人,口袋里的枣子都要搜出来交公。今年父亲没有这么做,父亲看着女人们鼓鼓的口袋,佯装没有看见。
或许父亲动了恻隐之心。
上年秋天,二哥和一群伙伴放学回家,在外生产队的树上顺便摘了几个枣子,结果叫那个队的队长赶上来用枣树枝把二哥揍了一顿。那年头,糜子碾下来的糠都要推成面粉做馍馍,鲜枣简直就是稀罕物。父亲没有骂二哥,二哥倒吓得不敢回家吃饭,害的母亲和父亲四处找了一个下午。
那天中午,父亲和母亲都没吃饭。
当记忆一步步逼近我的时候,我在秋天的大地上仿佛看见父亲低着头,琢磨着秋天的庄稼和来年的希望。
当然,那也是一个生产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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