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在生与死之间飞舞

灵魂，在生与死之间飞舞


父亲去世以后，我开始想一些生命的事情。

在陪父亲度过他最后时光的日子里，我曾亲眼目睹，生命之花一点一点的枯萎、衰竭。父亲的身体在一寸一寸变凉、变冷、变硬。乃至最后知觉完全消失。而我们只有无奈而又绝望的接受。

转眼之间，一年已去。4月25号，农历的四月初五，是父亲去世一周年的纪念日。清明节去上坟，看父亲的坟头已长了几株荒草，亲自用手拨去。叔叔们和小弟一起，给父亲的坟头填了新土。我把一束黄色的康乃馨放在了坟前。父亲一生清雅，一直想做一个耕读传家的读书人。怎乃命运多舛，劳碌奔波。一直到了老年，还不停地奔波在生活与病痛之中。

活着的人，谁也无法丈量，生与死之间的距离久竟有多远。更不知道，用何种方式，才能渡过这一条看不见头的河流。河流的尽头，是一个看不见底的黑洞。每一个人，最终都将沉入这个黑洞之中。之后，或是再生，或是烟飞灰灭，谁也说不清楚。

对于父亲来说，直到他生命完全的衰竭，他还是没有做好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多年以来，父亲一直在病。十九年前，曾在市医院里，曾做过肾脏的造瘘术。手术的结果，就是父亲左侧的肾脏上，从此插上了一根管子。那完全是由于医生的误诊造成的。那时我们还年轻，没有认真的对待父亲的病情。后来，也做过多次的检查，但还是由于各种原因，而没有给父亲解除掉那个管子。这一戴就是近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父亲送走了奶奶，看着我们一个个长大成家。又带大了我的、大弟的、小弟的共四个孩子。特别是对大弟的孩子丁丁，曾前后六次上新疆接送。只到丁丁上了一年级。他才恋恋不舍的回来。我的孩子，父亲一直给我带到了八岁，才开始自己带。小弟的两个孩子，自小就生活在父母身边。父亲更是疼爱有加。平常，两个孩子生活起居，全由父母照看。

也许，正是由于如此。在我们的眼里，父亲一直是那个坚强的人。小时候是，现在还是。因此，一直忽略了父亲已经老了的这一个事实。其实，他一样也需要儿女们主动的关护。甚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觉得父亲是睡着了。他只是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并没有想到他要真的离开我们。因为十天之前，我还和父亲在市住院部的过道里走来走去。父亲不时要称一下体重，他的体重是一百二十八斤。他一点也不相信自己就要离开人间。他还和我说，出院了他就要去一趟北京，看一看毛主席，那是他一生的梦想。我也不相信父亲的癌症已到了晚期，并已完全扩散。我只觉得，那可能又是医生的一次误诊。二十年前，在兰医二院，父亲就被诊断为肝癌。但此后的二十年，并没有任何症状。而这一次仅仅十天时间，父亲就与我们阴阳相隔了。

据说，人死了以后，灵魂还要在人的身体里停留12个小时。在这12个小时里，人要和生前所有的一切告别。最后，灵魂离开肉体，飞向自己要去的地方。这个过程，对灵魂来说即使一次死亡，同时也是一次新生。而对于滞留了它几十年的肉体来说，从此以后，人世间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将彻底消失。他或被埋藏于地下，或消失在大火之中。总之，永远也不再存在了。但一生之中，我们每一个都是靠着肉体，才承载了那看不见，又摸不到，但却时时能感觉到的灵魂。灵魂娱乐，肉体娱乐，灵魂痛苦，肉体亦痛苦。

在市医院得到确诊之后，不甘心的我们，又将父亲送到了兰医一院。我们更希望那是一次更大的误诊。可是，省上的医院大夫，只看了一眼片子，就说那是肺癌晚期。并立即下了病危通知书。那个夜晚，父亲在那一个吵翻天的病房里，坐到了天亮。他不是不想睡，由于肿瘤长在了肺门与心脏的交叉部位。父亲既不能好好的呼上一口气，连心跳也越来越困难。困倦之极的父亲，既睡不倒，又躺不下，只能斜着身子靠在床头上。我坐在床边，无望地看着父亲，看着他被病痛折磨的翻来复去，一分钟也不得休息，但却没有任何的法子。我们一次次的去找医生，医生只是无奈的摇头。次日天亮，母亲和村子主事的人来了。父亲看到母亲，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也许，直到那时，父亲才觉得自己真的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为了灵魂的娱乐，我们曾开始许多的追求。小的时候，为了得到大人的夸奖，我们努力去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为此，我们不上树掏鸟，不打架闹事；长大了，我们为了得到领导的赏识，点头哈腰，鞍前马后；成家了，我们为了得到爱人的赞同，下班回家，到点睡觉，不惹事，不违规；同时，我们还向往甜蜜而幸福的的爱情，舒适而福裕的日子，锦绣的前程，如花的美眷，聪明的孩子、宽敞的房子……。这一切的一切，得之我幸，不得，我悲。灵魂，亦在这得与不得之中倍受煎熬。

从兰州到武威二百多公里的路程。下午五点，乡政府的救护车来接父亲回家。但车马上要出兰州城的时候，父亲无力而又万分留恋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个繁华的城市。那一刻，我泪如泉涌，只有我知道父亲的心事。他还想带着母亲逛一趟五泉山，但今生他再也没有机会了。到了天祝，儿子已在路口等他。父亲见了儿子，已经气喘的说不上一句话了。他紧紧的抓住儿子的手，把三百元钱塞到了儿子手里。我离婚之后，父亲一直放心不下儿子。他觉得我一个人带着儿子很不容易。一年要上来十几次看儿子。还要带来吃的，用的好多东西。最后一次，是前年儿子过生日时，父亲亲手给儿子点上了生日蜡烛，有意无意地说：也许这是给儿子最后一次过生日了。谁知，这话就真的应验了。

救护车将父亲又送到了市医院，但也只是在那里又熬了一夜。医生也已经完全没有法子了。

第二天早上，双脚已高高的肿起。医生来摸了一下，轻轻地说了一声：准备后事吧！就再也没有来过。看到医生，父亲的眼里分明又闪过一丝喜悦。但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护士来输液，父亲眼里的那一点亮光就完全的黯淡下去了。随后，父亲意识开始混乱，不时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并急骤地催母亲带他回家。后来，父亲变得很气恼。一会儿认得人，一会儿又不认得人。

下午五点，我们带着父亲回到了家中。村子里的人都来看父亲，但父亲已经认不得人了。

晚上七点多，父亲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挣扎着伸开了双腿，就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我一眼也不眨地看着父亲，那一刻，我觉得父亲只是睡着了。十几天来，父亲没有好好的睡着过十分钟，从最开始的咳嗽吐水到后来的气喘，折磨的他没有睡熟过一分钟。只到这时，父亲才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睡着了。

由于，远在新疆的大弟，还在行程之中，说好是第二天早上的八点钟到家的。但到了八点，路上却不见大弟的影子。母亲焦急的张望，小弟不停地打电话。父亲忽然微微地睁开了眼睛。我急忙告诉父亲，大弟还在路上。一颗泪水从父亲的眼角滚了出来。

亲朋好友陆续来看望父亲。有一些人，抓住父亲的手呼唤。我多么希望父亲睁开眼睛答应一声呀。但父亲紧闭的双眼却再也没有睁开过。呼吸由强而弱，最后就只有出得气，没有进得气了。后来，父亲的双手渐渐的冰冷，耳朵也渐渐的硬了。

下午三点，父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人生，其实就是生与死之间的一段距离。在这一个行程之中，灵魂和身体建立了亲密的关系。灵魂，曾亲眼目睹着肉体所经历的一切的幸与不幸。据说，人死之后，灵魂是要去另一个地方的。它和肉体的告别就充满了巨大的痛苦。一般来说，生者一旦看到死者咽气，就要很快的给死者洗浴、剃发、刮须，整面。灵魂，无奈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一寸一寸僵硬的身体。自己也被一点一点的挤出肉体。回想自己，一生和肉体度过的那每一个日子，每一场的悲欢离合，忧愁苦闷。他感慨万千。想着自己要去的那个地方，没有了肉体，它缥缈而迷离，独自伤神。藏式的葬礼，神鹰啄食了死者的肉体之后，就带着灵魂飞上了天空。而我们的灵魂，在与肉体脱离之后，据说也去了极乐世界。那里，没有忧愁，没有苦闷。所以，人死之后，要找人念经超度。

在父亲的葬礼上，有一项叫“跑桥”。在院子里那个宽敞的地方搭了两座“桥”。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奈何桥”。道士举着经幡在前面跑，孝子们捧着遗像，跟在后面。预示着先人在过“奈何桥”。儿女们一定要跟上道士的脚步，千万不能让领头的道士追上孝子将队伍截断，否则先人就可能过不了“奈何桥”，就会耽误成仙或转世投胎。其实，也就是人的灵魂在跑。我想，那时的灵魂一定是迷茫的。他回首自己的亲人们，怎么能忍心从此以后再也不见呢？但他必须得走，那是他的宿命。

送葬的那一天。十三丈的白绫，一头挽在父亲的棺椁上，一头牵在我们的肩上。道士在前面吹吹打打，为灵魂开道，引领着灵魂走向另一个世界。亲人们牵着白绫，一步一步，送父亲到他荒野之中的那一个“家”。我想，那时，父亲的灵魂一定还在恋恋地张望。那里，有和他相伴一生的母亲，还有他挚爱的儿孙，子女，更有他用尽一生的心血，创建的那一个温暖的家。但现在，一切都已远去。从此以后，荒野中的那一座土冢，就是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的归宿。

自此，父亲的生命在人间完全消失。留在世上的，只是他生前的点滴。这些点滴，就是我们怀念父亲时的全部财富。这些财富，贮藏在亲人们的记忆里，在今后的日子里，一点一点的拿出来，温暖我们对父亲全部的怀念。

灵魂，有时还来光顾。它已变成了一种意象，或是多年前和父亲共同生活过的一个场景。我们把他们叫梦。梦，实现了一切的不可能。（3399字）



[ 本帖最后由 文珺 于 2012-4-12 15:5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