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

　　转眼间，日子从夏末进入深秋。因为回中国度假，我们很长时间没回意大利老家了。周五下午我和老公提前下班，收拾了一应物品，带上儿子一起回家，回意大利的家。通往老家的道路有很多条，经过数次实践，我们决定走Springle这条关隘。这条路线风景优美，车一直行驶在两山间的峡谷中。夕阳给漫天的云彩涂上了各种颜色。无数细小的秋声，落地为鹤，曲项低吟。披着一肩的夜色，我们终于抵达意大利的婆婆的家，当然也是我们的家。
　　一夜无梦。清晨，天还没有亮，鸟儿们已经在枝叶叶间唱起了欢乐的歌。歌声透着迷人的馨香，在无边的迷雾中编织纯真澄澈的梦幻。我在床上闭着眼聆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鸟儿们的召唤，跃身而起。
　　阳光从维特林山谷东面的山口洒进来。给满脸含笑，在窗台上排着队的一排面瓜涂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一箩筐金红的柿子诱惑着人的食欲。肉嘟嘟的猕猴桃从架子上探出头来，温暖了山间落叶的空寂。屋前的三棵树越长越高，一直在努力攀摘头顶上袅袅娜娜的白云。院墙上生长着茂密的爬墙虎，健康饱满的绿叶层层叠叠。偶尔碰到，便有成群的鸟儿扑棱棱飞出来，惹得几只狗儿上窜下跳。
　　大门轻响一下。婆婆起床了。即使在家里，婆婆也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穿着红色的薄羊毛衫，颈部围一条黑色的细羊毛围巾。四条狗儿和两只猫跟着涌来。北京狮子狗杰米冲在最前面，冲到我跟前止住步伐，直起身子，前爪趴在我的腿上，两只玻璃球似的大眼睛全神贯注地望着我。令我忍俊不禁。我伸出手，摸摸它的头，它满意地跑开了。伯恩山犬科姆虽虎背熊腰，年龄却才两岁，直起身子和我一般高，我故意把手放在兜里。曾经见到人就躲的狐狸狗普里秋拉也跑过来，把前腿趴在我身上，一双棕色的眼眸含情脉脉。它是家里唯一的母狗，另外几条狗儿都曾经为它明争暗斗，甚至大打出手过。
　　婆婆将一盒鱼罐头打开倒到雷达的狗屋上面的猫食碗里。黑条儿的汤米跳上去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另一只白猫布比跃上去，瞄了两眼，像光想着玩不想吃饭的孩子，碰都不碰，又跑开了。
　　婆婆喊了声“走喽”，提着半桶面包走进花园。她要去喂鸡了。狗儿、猫儿们撒着欢儿跟着跑下台阶。杰米站在我的脚前，专著好奇的眼神仰头看着我。我忍住抱起它的冲动，唤了声杰米，向婆婆的方向走去。花园里，修剪整齐的树篱泛着绿油油的光泽，玫瑰树上坠满了花骨朵儿，其中一两朵儿已经绽出了一点红色，再过几个艳阳天就将满树红灿灿了。花园的尽头，婆婆用水稀释了面包，兑上米糠，喂了鸡。婆婆让我捡鸡蛋。老公喜欢跟我开玩笑，说鸡是杀手，我得当心着点。此时鸡们都到院子里踱步了，我轻而易举地取了它们的蛋，还热乎乎的呢。
　　婆婆绕过舅舅的房子，站在栅栏边道了声早晨好，紧接着，邻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男一女从家里走了出来。这家人的房子显然和舅舅的诞生于同一个年代，整体风格类似，都是石片屋顶。男人和女人穿着家常便服，在这个秋天的早晨有些凉意。婆婆和他们热烈地聊天的时候，狗儿们在旁边来来回回欢乐地跑着、跳着。科姆不停地把头凑到婆婆身上，一张大嘴欢乐地张着，它的力气那么大，婆婆不得不时不时换个姿势，或者推开它，男人说，科姆爱上你婆婆啦！婆婆翻译给我听，我们一齐笑起来。
　　婆婆跟邻居告别回家。科姆冲着紧跟着婆婆的老狗雷达吼叫，它显然有称王的欲望，怎奈雷达德高望重，科姆凭着块头大也是痴心妄想，婆婆拍拍它的头，喊了声住嘴，它只得乖乖地停止了吼叫。
　　老公和儿子上楼了。我和婆婆准备早餐。我们煎了鸡蛋，切了奶酪、面包和萨拉米，煮了咖啡。吃早饭的时候，婆婆播报新闻。村子里的大事小情她都了如指掌。离家不远的那幢别墅年后终于有了消息。那可是幢高级别墅。五层楼。有电梯，三楼有游泳池。而且有好大好大的院子。别墅还没有完全竣工，主人便被请进了监狱。据说是破产了，从银行贷的巨款还不了。那是20年前的事了。当时银行出的销售价为80万欧元。多年无人问津。现在，银行出了新通知，40万欧元出售。村子里有个男人上吊了。不明白平时很和善的人，怎么突然就上吊了呢？留下妻子和几个年幼的孩子，真是没有责任感。老公评论，有些人平时看去很正常，甚至快乐阳光，可是内心里却患了严重的忧郁症，又讳疾忌医，最后导致自杀的悲剧。婆婆说，前面邻居家有个小时候和瓦莱利亚一齐玩耍过的一个女孩，今年也１９岁了，拿到驾照时间不长，晚上出去参加晚会，回来的路上被另外一个醉酒女人开的车撞个正着，当场撞断了脖子，可怜的孩子。给婆婆剪发的女人得了帕金森症，是吗？我插话，昨天还遇到她，看上去好好的。老公说，她是服药控制着；邻家男人退休了不喜欢闲着，定期帮婆婆修剪花园里的花草，只象征性地收十欧元。人好，只为开心。我也为婆婆感到高兴，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有这样好的邻居，婆婆一个人的生活一点也不寂寞。
　　吃过早饭，儿子和老公收猕猴桃。一个摘一个接。我站在旁边麻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老公则毫不受干扰，照样有条不紊地摘着。一个小时的功夫，满架的猕猴桃变得空空荡荡。
　　正逢万圣节，相当于中国的清明节。老公、儿子和我一道去墓地看望公公和舅舅。他们两个人的墓地相距甚近，可以做个伴了。舅舅一生谦和，没和任何人闹过意见，而且他17岁才离开故乡，家乡有很多年轻时代的朋友，墓地上开满了鲜花。有一支扎在透明塑料纸里的漂亮的金色玫瑰花放在他的照片旁边，是曾经的情人吗？我说，那瑞诺，节日快乐，我们来看你了。开朗大方幽默的公公的墓地上一如既往开满鲜花。我说，爸爸，节日快乐。有舅舅在这里陪你，你不寂寞了。
　　出了墓地，我们绕了一个大圈走回家。婆婆笑着说，下次回家来不用散步了，留在家里干活儿。我连说好好好，整理菜园，喂鸡喂狗喂猫，扫雪的活儿我们全包啦，说着指指老公，婆婆说，不是他，是你哎！我和老公哈哈大笑。婆婆做了煎小牛肉，土豆泥，烧大椒。这道菜看上去很复杂，我在一边仔细看婆婆操作，准备回到瑞士家中试验一下。
　　夜晚，村庄里安静极了。这里那里偶尔传来清晰的狗吠声。星光和月华将夜晚的院子照得通明。科姆、雷达、普利秋拉安静地躺在院子的地上。精力旺盛的科姆躺了一会又起来了，用嘴去拱普利秋拉。普利秋拉立即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丝绒般的夜空缀着点点繁星。群山肃穆，山谷对面的万家灯火层次分明地闪亮，阿达河蜿蜒着一条光影流向远方。老公走过来默默地拉起我的手，一双宽大，温暖的手，传递给我，那么多精致，小巧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