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只貂老鼠
2021-12-28叙事散文子夜歌
它被人钉在木板壁上,前肢舒张,后肢微小,呈现出十字架型,像一幅耶稣受难图。这是一张被剥离了肉身的皮毛,背部浅褐,腹部赤棕,我想象着它那双早已消失的眼睛,此时正悬浮在某处虚空,预言般俯视着这个世界。微眯,紧缩,愤怒加上绝望,似两簇跳动的火焰,……
它被人钉在木板壁上,前肢舒张,后肢微小,呈现出十字架型,像一幅耶稣受难图。这是一张被剥离了肉身的皮毛,背部浅褐,腹部赤棕,我想象着它那双早已消失的眼睛,此时正悬浮在某处虚空,预言般俯视着这个世界。微眯,紧缩,愤怒加上绝望,似两簇跳动的火焰,一如几天前它被人关在小铁笼里垂挂在半空时的表情。那是一种无处着落的恐惧,它怒屈着四肢,蓬松的尾翼一会儿在空气中毫无节奏的乱摆,像是乞怜;一会儿又伤心地支成一把大伞,小巧的脑袋隐伏其间,像在祈祷,口中发出“吱吱”的尖叫声。但我们不为所动,三伯甚至认为它跟我们之间的对立、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他对它的仇恨不亚于那些食人而肥的硕鼠。几天后,它成了三叔家木板壁上的第七只样本,被高悬示众。
但是三伯的威慑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屋后的群山并没有沉默下来。第二天早上,当楼上的苞谷堆里传出“吱吱”的惨叫时,又一只灰毛褐眼大尾巴的貂老鼠跌进了我们的陷阱。
时光倒回二十年,那时我们都还年幼,吊脚楼前的坪坝还未被水泥裹挟硬化,边沿天然生长着一群苦梅李树,再有各色丽花小草点缀其间,它们受肥厚的泥层滋养,显得格外丰茂韵致。苦梅李或许因这卑微的名字,结子时便分外卖力,花色惨白可怜,却无一朵浪费。果实推挤在枝头,先是一粒粒青疙瘩,再变得黄而澄亮,成熟时便是紫色的水晶,十分酸中带有一丝甜,几乎无人理睬。童年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爬树,在午后阴凉时,躺在这密果中,惬意地遐想一些事情,这种乐趣并非为了吃,而是为了无人打扰和没有禁忌。有时候睡着了,会被“啪嗒”一声惊醒,熟透的李子撑不住笑,皮肉爆破,跌落枝头,从高高的坪坝边上掉下坎,在地上砸成一团五色斑斓的烂泥。迷糊间,额头被柔软的毛发搔痒,斜阳中,只见大尾巴一顿一竖一闪,一只貂老鼠在偷窥了我的梦境后,又转瞬间跃上另一棵李子树。它在回头瞧我的时候,豆粒般的眼睛里凝结出星芒:嘲弄、好奇、调皮,并没有因打扰到我而感到歉意。它天生精力旺盛,在枝桠间攀登、穿梭、游历,就像鸭子出生后必须不断下水,以证明自己的游泳本事。有时候,它会把头一偏,做出乖巧、温顺、可爱的样子,佯作嗅李子的香甜,还会摔下树枝,拾捡掉落的果子。它从来不知道怕我,在我们的对视中,我也从来不知道它应该怕我。这是我人生中与貂老鼠的第一次交集,我心里更多的是不安和惊喜,我像一头小兽一般伏在枝桠间一动不动,就连目光都小心翼翼。这时候的我们,处在平衡的两端,没有侵犯,却在暗中打量。
这小小的鼠,当它侧头站立,用那双睿智、装满了思考的眼睛凝视着你的时候,谁也没有想过它的到来是一种冒犯,谁也没有意识到去伤害它。全家人站在阶沿上兴致勃勃的观赏着它们,偶尔恶作剧,便一起抚掌大笑,嘴里故意发出“吼吼”的驱赶声,也会将它们从沉迷的乐趣中惊醒,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我们,忽然想起什么,继而会心一笑,配合着我们的嬉闹声,惊慌中撑开大尾巴,从李子树上跳过枇杷树,稳稳地退回到群山之中。
那时候,屋后青山里的松果它们永远也享用不尽,而我们家楼上的谷仓里装满了粮食,我们从不在房子附近的山上砍柴猎兽,它们也从不上我家来窃粮盗物。双方谁也不用发愁,谁也没有戒心。时光多么美好,我们是一对和善谦逊的邻居,有慈心和美德。双方的领域唯一有重叠的地方就是那棵长在路边的青橄树,它辉煌高大的枝丫衡量着人与群山的距离,貂老鼠经过它到梅李树上,而我们的目光常常透过它,一次次注视着我们身后的群山。这种平衡的维度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破的呢?记忆不会出现冲断,书写的笔触却犹豫了一下。大概错误从来都是由人先犯下的,主动权永远握在人的手里。
老木房子禁不住岁月的侵蚀磨损,渐至腐朽残败,孩子多了大了,需要地方住。功利心是一把看不见的利刃,无形却残忍。于是,人先走出了第一步。最先砍伐的是坪坝边沿那一长排梅李子树。我们的坝院朝前推移了一块,并浇上了水泥,变得宽敞、整洁。偶尔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家伙误闯了进来,那片在祖先口中盛传的风景早已荡然无存,它们锋利机灵的爪子在水泥地板上磨出刺耳的声音,却抓不住任何可以依附的东西,只好慌张逃离出去,留下一个满腹怅然的孩子呆滞着双眼站在那里。人心越长越阔大,手就越伸越长。当有一天,我们的双脚终于踏进屋后树林时,除了树,连风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们闻不到任何其他生物的气息,它们像潮水一般退得彻底。
我猜想,人的强制干预迫使它们逃离家园,改变生存方式。为了逃生,它们从树上跌到地上,学会了打洞,学会了藏匿。它们偷窃粮食,沾染了一身恶习和坏脾气,最终堕落成令人生厌的家鼠。
当人终于意识到这贫瘠的土地已经开始喘息,并再也供奉不出任何财富,满足不了生存需要和生存欲望时,或迁徙,或举家出门打工。十几年过去,许多筑在深山里的寨子成了关不住蜜蜂的空巢。渐而蛇虫肆行,植物疯长,山风失度,满目苍凉。人跟自然便落入一个此消彼长的模式中。山林开始复苏,最先醒过来的是那株青橄树。石斧的伤痕犹在,它那发育充盈的枝丫却像一只长臂,循着烟火气味,攀檐而上,再沿着覆盖的瓦片重重垂挂下来,延伸在我家灶房的上梁间。于是为了寻找那个消失的乐园,第一只貂老鼠带着脑子里残存的斑斓梦境,带着家族十几年的怨气和怒气,从幽深的地洞里探出了前爪,踏着这条天然搭建的坦途,大摇大摆地进入了人的世界。
楼上是每家存储粮食的地方,每年秋季,农人从地里收回苞谷,整个堆放在这里过冬,再待来年风干时剥下来粉粹后喂猪,这是猪一年的主食,缺了它,农家的一年生计就无从谈起。
这只率先复出的貂老鼠,它的报复近似疯狂。自从它到来后,我们便再无宁日。除了日夜不停的窸窸窣窣声,还不时有苞米顺着木制楼板的缝隙掉落下来,磕在我们额头上,或是蹦进吃饭的瓷碗里,残了一半的苞米籽露着豁口张嘴大笑时,却被弟弟一筷子扒进了嘴里。往往这时,三伯就恶狠狠地咒骂:该死的老鼠子,日夜都不晓得停歇。三伯娘一直催促三伯想办法,她担心她辛苦种来的粮食被老鼠啃光了。
起初,我们并不在意,都认为是老鼠所为,老鼠是家贼,家贼难防,只要不过分,它们偷吃是避免不了的。有时,楼上动静实在太大了,人就在下面拍掌吆喝几下,并不起多少作用。一次,三伯上楼查看,与一只肥硕的貂老鼠在楼梯转角处遽然相遇,双方都有点措手不及,呆呆对视了两秒钟,那条貂老鼠朝三伯抖动了一下巨大的尾巴,咧嘴呲叫了一声,迅速朝着青橄树遁走了。貂老鼠的这个动作把三伯彻底激怒了,我们都不太相信,貂老鼠还能朝人呲牙咧嘴?这无异于示威,它有这个胆量吗?
然而事情变得越来越严重,大半的苞谷被那些畜生啃得残缺不全,破损的籽儿到处散落,芬芳的米粉味道还引来了虫祸。三伯为此耿耿于怀,捉了猫来,可懒惰的猫只哼了几声便再不吭声。没几日,一切照旧。三伯再买来鼠药,拌在苞米上,撒在那里,均无济于事。那畜生太过聪明,对气味是敏感的,并不去碰有毒的东西。它们一旦识破人的伎俩,看到了强大背后的虚弱和愚笨,知道我们拿它们毫无办法,就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楼上的窃贼越来越多,它们呼朋引伴,在苞谷堆里嬉戏打闹,甚至娶妻生子,繁衍生息。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既没有地方转移粮食,又没有空闲日日守护驱赶,况且这小兽太过机灵敏捷,徒手根本抓不到它们。这一下,不光是三伯,连我们都觉得面上无光,心里气愤,所有的人都感到自尊心受到了这小东西的侵犯和伤害。这天生惧怕人类,视人类为神灵的鼠辈也敢轻贱我们?我们必须从它们身上夺回我们的食物领地和尊严。当三伯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连那棵横生进来的青橄树也无法容忍了。某一日,他终于抡起了他的斧子,哗啦一声,斩断了那越过雷池,冒犯了我们的臂膀。
三伯在街上商铺里挑选了一天,最终提回了一个专业的捕鼠笼子,有着巧妙而强大的机括。三伯精心布置了一番,在里面撒下诱饵,然后将笼子埋藏在浅处。三伯用自己的行为又一次证明了人的强大和不可对抗,当第七只貂老鼠再一次跌落陷阱后,它肥胖的身子在狭小的空间里急得团团转。这小小的鼠类第一次感受到了惊恐和绝望。
我蹲在笼子面前,试图跟它进行一次对话,透过它的眼睛,我看到了自己的灵魂。我不知道第八只貂老鼠什么时候落进三伯设置的陷阱,我更不知道人什么时候落入貂老鼠的陷阱。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3-3-31 20:5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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