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书的孩子

“大伟今天坐得真端正。”
踏上讲台上的第一秒钟，我差点用这句话表扬他。
大伟个子高，坐在第二组第一排。这个班的高个子男生坐在第一排，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视力实在不行，家长有要求。还有一种实在管不住自己的男生，坐在任何一个位置都能风生水起的，班主任老师也只好让他坐在第一排。离讲台近，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希望他们多少能收敛一些。大伟属于后一种。他的课桌从来都不会整齐。歪歪斜斜的几本书和练习册，你躺我腿上，他压住你胳膊，都不好受。书角卷了，封面画花了，一个个体无完肤，老态龙钟。还好，我看得见的几本书封面都还在，比起那几个让课本残缺不全的男生，他还不值得批评。
我望望大伟，他竟然假装眨眨眼，把视线收回去，不再看我。双眼皮大眼睛的缺点就是藏不住秘密，想装无辜也有点费劲。有一瞬间，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是慌乱的。今天大伟有一个秘密，他不想让我知道，但我马上就要揭开谜底了。他在吹一个濒临爆裂边缘的气球，我发觉了，他仍然认为我不知情。
例行公事，课前师生相互问好。三十几个，高的高，矮的矮，嘴里说着重复了无数遍的英文问候语，手里仍然忙个不停。意犹未尽的玩具要抓紧藏好，不能让我看见；这节课需要的物品赶紧拿出来，慢了也许我会生气。还有人把练习本往课桌里面藏，不用看，那是数学或者语文课留下的作业。语文和数学的地位，不是每周仅仅两节的英语课可以撼动的。
望望那几个站得笔直的孩子，我的心情立刻好起来。她们的英语课本和文具盒乖巧地躺在整齐干净的课桌上。
大伟站起来，又坐下，两条小麦色的胳膊很随意地搭在课桌上的书本堆里。撞上我的视线，他迅速低下头去。不会撒谎的人揣着秘密，就像衣服口袋里装着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炮仗。
他的课桌上没有英语书。
我说，怎么有的人上课又没有书呢？
大伟在课桌里面翻了几下，又抬起头来望着我。翻课桌，是一个象征性的动作，装装样子，表示他听到我的话了。翻和不翻，结果都一样。
没书的同学和别人共用一下啊。
大伟笑嘻嘻地向同桌挪过去，挨在一起的那一刻，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第六排一个小眼睛男生一副如获至宝的表情，把座位挪到旁边，紧挨着另一个男生坐下来。两个小家伙，肩膀顶着肩膀，脑袋靠着脑袋，眉开眼笑。四只小手被课桌挡着，我看不清，估计也没有闲着。我朝他俩瞪瞪眼，算是警告一次。小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挠挠头，坐端正了。真惭愧，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六个班，我实在无法准确地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
读课文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大伟的声音。这个学期，我第一次听到他读得这么大声。真是“书非借不能读也”。他腰背挺得直直的，两条胳膊搭在课桌上，脸上的笑容没了，一脸严肃，歪着头斜视着同桌的课本，和其他人一起，一句一句跟着我读。
大伟长得帅气，今天穿着橙色的短袖汗衫，显得特别精神。他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让人觉得健康又阳光。想起第一次用英语向他提问，我想我一定是被他的外表迷惑了。我喜欢健康活泼的孩子。那个问题非常简单，我已经问过班上其他三个学生，每个人都能给我满意的回答。轮到大伟了，他慌慌张张地把手里不知道什么东西塞进课桌，然后慢腾腾地站起来，一脸迷惑地望着我。我把问题重复一遍，他还是一脸迷茫。有人用书本掩着脸窃笑，我只好用中文再问一遍。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一个不太完整的答案。我有点沮丧，不是因为他，而是质疑自己的判断力。
后来，和班主任说到大伟时，他说了一句：“这个孩子名堂多，你要盯紧点！”
说过这句话没多久，大伟制造了一个红色的“名堂”。
那天上课时大伟安静得出奇，微微低着头，轮到他读了，他的嘴唇也会动一动。两只不安分的手塞在课桌里面，我站在讲台上，看不到动静。想看个究竟，我从他身边走过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的课桌里面像一个垃圾桶，饭盒，喝剩下的牛奶盒，废纸等等，乱七八糟。他的两只手安静地躺在一堆乱糟槽的书里，好像什么也没做。
最后还是我沉不住气，暂停上课，叫大伟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他的双手紧紧握拳，举起来晃了晃，笑嘻嘻地告诉我，什么也没有。
我说，把手张开。
大伟的同桌放下书，兴奋地抓住他的手，使劲掰开右边的拳头，一个鲜红的巴掌出现了。我心里的火苗蹭蹭蹭地往上冒，这破孩子，上课都干嘛啊！我掰开他左边的拳头时，他不笑了，嘴巴紧紧抿着，睁大双眼，望着我。
我问大伟，怎么弄的？声音大，此时此刻我没法让自己轻言细语。
他一个字也没说。
同桌从他的课桌里面翻出一支红笔芯，笔头没有了，有小刀切割的痕迹。笔筒是空的，油墨没有了。
我把大伟拉到讲台上，拿起教鞭狠狠拍了几下讲台。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这样生气，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低下头不看我。两只手放在背后，张开了握紧，握紧了又张开。
我要他把手举起来，给全班同学看看。他不肯。我只好抓住他的手，帮他举。他没有反抗。
“哈哈哈……”全班笑开了。
两个大红色的巴掌，以投降的姿势，怯生生地举着。
我也想笑，可我不能轻易笑，只能强忍着，继续装着生气的样子。满肚子的气不知什么时候已消失殆尽。也许我伪装得不够好，大伟看了我一眼，也低着头悄悄笑了起来。
我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把心里的笑压下去，板着脸平息了教室里的笑声，继续上课。
那天大伟也没有书。
今天大伟又没有书。
快下课了，我问他，英语书去哪儿了？
不知道，这次肯定是被人偷了，我找不到了。这破小孩，回答得理直气壮，好像书丢了不是他的错。我恨不得又把他拉起来罚站。上次红巴掌事件，他给我的理由是书掉在家里了。
我问班上的同学，你们谁见过大伟的英语书？在自己的课桌和书包里找找，是不是拿混了。
全班开始翻箱倒柜，还有人把书包倒提着，所有的物件哗啦啦地掉在地上。大伟除外，他若无其事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泰然得很。
“咦，我有两本英语书！”一个女生献宝似的举起一本破旧不堪的英语书大叫起来。
大伟连忙跑过去，一把抓过那本书，说：“你干嘛拿我的书！”
“我没拿他的书！”小姑娘很委屈地望着我。她的第二组的小组长，安静听话。
“你自己的东西不收拾好，到处乱丢，还怨别人！”我把大伟拉回到前排，摁着他坐下去。
下课铃响起，大伟的腿像装了弹簧似的站起来，两只手按着课桌，用体育课上鞍马的姿势跳到走廊上，然后冲出教室。
我离开时，看到大伟被几个男孩围着，他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大家都被他逗笑了。我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一定是一件开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