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以西的记忆
2021-12-28抒情散文敬一兵
南方以西的记忆敬一兵生物对自然的记忆比人更客观真实和长久。生物在这个方面是具有神性的。——题记跨过秦岭这条龙脉往南走，再向右拐一个弯，就到了红土高原和四川盆地组成的南方以西的地域。云雾缭绕雨水浸润之后，太阳光、白云和阵阵山风从阴翳潮湿的森林……
南方以西的记忆
敬一兵
生物对自然的记忆比人更客观真实和长久。生物在这个方面是具有神性的。
——题记
跨过秦岭这条龙脉往南走，再向右拐一个弯，就到了红土高原和四川盆地组成的南方以西的地域。云雾缭绕雨水浸润之后，太阳光、白云和阵阵山风从阴翳潮湿的森林中刚一走过，冬眠的动物，觅食的野鸟和各种从睡梦中苏醒的植物，就会跟在阳光雨露和白云游走的屁股后面，再次用它们的身体、动作和声音逡巡在南方以西的大地上。一次逡巡就是一次记忆。河流、雨水和风用了漫长的时间，把这个地域的地势按照从东向西的方向箭头雕塑成了一架逐级抬升的梯子。这是一种暗示还是一种指引我不清楚，我只晓得太阳光复活了自然，也复活了遍布在大地阶梯上的诸多神灵痕迹。神灵的痕迹在阶梯状的起伏地势上，在三角梅、美人蕉和木棉树叶舒展的身子上露珠般滚来滚去不肯消散。透过它们徘徊的身影，分明还能看见种类繁多稀奇古怪的生物以记忆形式呈现三清后土、准提、接引和女娲等诸神祇的活动踪迹。难怪我越是沿着大地的阶梯向上爬，渗透在生物记忆中的南方甘甜清冽味道、阳光水分与地气的细腻质感，还有它们对生存的理解、危险的敏感和美感的要求这些无数精深精妙的神祇活动的细节就越是频繁和明晰。原来，梯子的顶端与蓝天白云相连，那应该是神祇隐遁的地方。
一 猪笼草
南方以西松林下生长的猪笼草，纤细柔弱轻盈飘逸，酷似一幅巨大的油画中难以被人察觉的色斑。即使画家有意把它酱红的花朵色泽调得如何浓稠，把它蔓生的草茎拔高到醒目的位置，猪笼草不可能给松树带来任何有益作用的结果依旧没有丝毫的改变。哪怕就是用自己渺小的身躯映衬一下松树的高大魁伟都办不到，时常成为被松树漫不经心扔在脚下的废物。红色土壤里的营养都被松树的根霸占完了，留给猪笼草这种半木质蔓生植物的仅有贫瘠和寂寞。传说后土这位心地慈悲之士一直在为洪荒众生做事，看见猪笼草很难获得养料维系生命，便将自己的仙术传给了猪笼草，使猪笼草的叶子逐渐变化，演绎成一个能引诱并装住昆虫的小兜子。这个拇指般大小的小兜子形状特别像南方人用来装猪仔的猪笼，猪笼草因此而得名。在南方以西的地域中，这种源起一个神灵物化而有了自己名字的植物还有很多。神灵物化而来的植物名字，在烦嚣的人世与寂静幽深如南方以西的土地之间，闪烁着比深山之谷的溪水还要纯洁纯粹的色泽，这种色泽比单一色泽具有更深更广大的性质，可以将世人的智慧与好奇统统锁住。于是，从远古到现世，南方以西的地势和走向就物化成了人的一种向往，让年轻人激情澎湃，同时也让垂暮之人获得一种归宿与慰藉。
神祇沿循与蓝天白云相连的大地阶梯从南方以西的大地上隐遁之后，这个地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伴随农耕、游牧、集镇生活，特别是食虫、服饰、景观式民居、文字、语言、舞蹈、音乐以及火把节、泼水节这些当地人名目繁多的文化风景话语权的记忆日趋盛行，让人的活动逐渐取代了河流、雨水、风和季节变化无常来去无踪的灵性在南方以西这片广阔土地上所独占的主导地位，同时也取代了它们对大地的雕塑作用。当衣服，别具风情的宅所，特别是门窗上的颜色，都被采用只有乡下人才有的那种大胆和放肆制造出来的浓稠艳丽、反差强烈和搭配诡黠从而令自然环境的色泽黯然无光的时候，山峦、河流、泥土和气候就逐渐失去了肩负神灵痕迹的记忆重任。于是，始终让神灵的梦想能够像草粒一样年复一年与人相伴却又不受人的干扰，比人的生存更为长久的记忆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在了猪笼草的身上。神祇选择猪笼草来肩负它们的记忆重任，是不是出自于猪笼草不如松树身材高大，不容易被人的眼光盯上，因而神祇的记忆不会在满足人无穷无尽的欲望过程中半途夭折的考虑我说不清楚。当时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饕餮昆虫悖理而为的猪笼草捕食苍蝇的细节上了。惊讶和着迷成了我全部的关注，我想。
一只灰褐色的苍蝇在松林中东撞西窜盲目飞舞。杳然若天外鸣嘤嘤吟唱的声音在我的头上盘旋萦绕，虽然没有尖锐暴戾的成分，但它一如朦胧诗的隐喻音符，还是像利刃一样刺穿了我和松林之间的寂静，留下了弯弯拐拐十分突出的裂痕。苍蝇飞舞的声音是单纯的，刺破寂静带来的弯弯拐拐裂痕是它同样单纯的音貌。它们都被规定在了没有人的世界里。正是这种单纯性，才提供了神祇痕迹和记忆带给人想象的高度和宽度。这是一种辽阔的暗示。之后，苍蝇的嘤嘤飞舞声在猪笼草的身上戛然而止。这只没有摆脱过我视线的苍蝇，被地面上猪笼草艳丽花朵散发出的花蜜般香气所吸引，降落在其红润丰腴的叶面上。滑溜的叶面使苍蝇无法站稳当，也无法舒心地小酌一口叶子上的甘甜汁液。苍蝇打算蹭几下细小的腿甩脱滑润的液体，却不慎失足跌入小兜子，也就是猪笼草的食虫囊中。
为了防止雨水滴入，平时猪笼草总是把小兜子的盖子半开着。当苍蝇和其它小昆虫自投罗网掉进小兜子产生响动后，猪笼草就会自动合上小兜子的盖子，把昆虫关在里面，然后迅速分泌出消化液杀死昆虫，饱饱地大吃一顿。一只苍蝇就是猪笼草记忆的开关。我看不见苍蝇是怎样在猪笼草的小兜子里面命丧黄泉的过程。但我可以想见到，长着细长香槟酒杯般叶子的猪笼草的渺小身躯内，竟然有着如此强大的理性化记忆。这种记忆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够归属于灵或蛊的性质了。顺便说一下，南方以西这片地域里到处都充斥着疯长的灵异元素，这几乎是不可自主的生命力。许多昆虫的生命轮回，特别是在遗传链条上出现带有物种性质的变异原由，大多都是来自于灵或蛊的元素。而只有在偶然的时候，这些来自于猪笼草的记忆形成的灵或蛊的旺盛元气，才会突然调整了结构，形成锐不可当的理性力量和鲜明的方向，让那些无边无际漫游的记忆排成队列，不可思议隐藏在猪笼草中的神灵踪迹，才会如同一个山间湖泊慢慢被溪水盈满那样形成一次情感的蓄积和生产力。并且，这样的生产力，正在从猪笼草的记忆上过渡到我的记忆上来。南方以西的记忆，是猪笼草的记忆，是猪笼草身上折射出来的另外一种自然环境地理。它内在的生机勃勃和绚烂多姿，它粗砺中的柔美、雄浑中的细腻，它作为实体存在的价值和作为审美对象的魅力，以一种别样的美感，至今依然让我怦然心动。
二 抗浪鱼
很久以前的一个农历立春节气来临之际，我就到过南方以西的高原深水湖泊抚仙湖。我抵达的时候湖泊上的雾刚好散尽。宽阔的水面把我从初春光线敞亮的世界，一下子就带进了类似深秋的阴霾冰凉之中。湖边浅水区域清澈的湖水中能够看见水草摇曳，还有从深水里浮出来，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涌到岸边沙滩礁石处抢水产卵的鱼群。它们背青肚白小巧玲珑形如短梭，百里湖岸因此而成了银光闪闪跳跃起伏的精灵，成了鱼群掀动水浪激荡在礁石上发出来的调皮诙谐的交响乐。因为它们逆水而行抢水产卵给当地人留下了蔚为壮观的情景，人们就把它们叫做抗浪鱼。除了这个节气之外，平日是很难得看见这些抗浪鱼的。它们长年累月都潜伏在深水区。没有人说得清楚它们在看不见底的深水里是怎样生活的，也搞不明白它们在那里扮演的角色。自从云南古国的物质轮廓和历史轮廓彻底沉入抚仙湖的底部之后，那个地方就成了亡灵隐遁的地方。有关神灵的传说和灵异的气息，每年也只有在农历立春节气来临时，才被这些抗浪鱼带到人们的眼睛里，然后又被人们采用不下湖、不动船、不使鱼钩鱼网的“车水捕鱼”法，轻轻松松捕得满箩满箩的抗浪鱼而变成美味佳肴带进人们的肚子里。很多时候，秘密就是自然故意不说出来的真相。抗浪鱼的秘密，也是它们在深水中和云南古国的物质、历史轮廓暗中互通款曲的秘密。于是，依凭这条充满了神秘色泽的线索，我也只能够把抗浪鱼当成是亡灵们的守护精灵，它们体型酷似梭镖的情形就是一个间接的佐证。
我卷了裤脚走进水里，就是把自己的脚放进了天空中。走一步，涟漪就围着我的脚杆涌动，凉飕飕的寒意，就会顺着脚杆爬到我的心里。水面不再是单一色调的界面——太阳光让水面有了光泽的刀锋质感，而原本伸手抓不住的云朵，还有从云朵背后偶尔露出来的蔚蓝色彩，现在却成了簇拥在我脚杆周围的涟漪。尽管水天一色的视觉，让我在湖边的日子，成了云上的日子。但这些云上轻盈飘逸的美好日子，依旧没有把我的注意力从水里打捞上岸。身世不凡的抗浪鱼在浩瀚的抚仙湖里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它们喜欢聚集在十分洁净的深水里，以浮游生物为食。当暴雨将枯叶、虫蚁等尸体冲到湖里被其它鱼类争相吞食时，抗浪鱼总是不屑一顾呆在一旁，不为到了嘴边的食物所动容，更不为诱惑趋之若鹫灯蛾扑火。与其说这个情形是抗浪鱼的秉性，还不如准确地说是它们的一种记忆体现。是神灵的指点，还是抗浪鱼自己经过了无数艰难曲折的寻觅才获得了经验性的记忆，我到今天也无法言说出来。无法言说全靠心领神会的事物，只能归咎于冥冥之中存在的自然感应和秘密契约了。山水、石头、树木和抗浪鱼一样都是有灵性的。抗浪鱼的灵性就是它们与众不同的记忆，是它们与南方以西这个地域的秘密契约。这种记忆对我来说天天都潜伏在抚仙湖的深处，用它们独特的呼唤方式，等待着被心灵相通的人去回应。行走在我前面的外婆和我的一些熟悉的人已经离开了与我同行的路，他们的生命化成一把骨灰留在了骨灰盒或者坟茔中，但他们的声音，容颜，姿势和身影，继续用记忆的形式在路上行走。人的生命情形是这样，生物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那些天天都要行走在抚仙湖边上的人，大概也是这样感受到了抗浪鱼的记忆。感受到了抗浪鱼的记忆，也就是感受到了南方以西诸多曾经生活过的祖先的记忆。只是因为人们忙于生计，忙于从他们的身边获取自己的需要，忽略了神灵的呼唤，而仅仅在空闲下来的间隙中对这些记忆的召唤投去了迷惑茫然的眼光。天长日久，抗浪鱼与南方以西之间的记忆性契约，就变成了抚仙湖周围老人们嘴上的传说。生物界里的秘密契约很多时候因为我们无法解释和揣摩，大多都要借助神灵传说才能够把它们的因果关系表述出来，这是喜剧还是悲剧呢？
流传在当地的一个关于抗浪鱼的神话说，毗邻的抚仙湖和星云湖里各自住着一位龙王。两个龙王为了增进彼此的和睦友好关系，商量作出了一个联姻决定：抚仙湖的龙王同意把自己最美丽的抗浪鱼姑娘，嫁给星云湖龙王最英俊的儿子大头鱼。送亲和迎亲的那天，两个湖泊里的鱼虾梭织往来好不热闹。抗浪鱼在星云湖那边与大头鱼过上了恩恩爱爱的夫妻生活。生活了一段日子，抗浪鱼逐渐发现自己头晕眼花、恶心呕吐和浑身乏力。之后得了一场大病。消息传到抚仙湖龙王的耳朵里，龙王非常恼火，认为是星云湖的龙王和大头鱼对自己女儿照顾不周，于是让女儿回娘家来调养一段时间。妻子生病，丈夫大头鱼心里自然很难过。征得父王的同意，亲自陪抗浪鱼回到了抚仙湖。大头鱼到了抚仙湖后不久，也因为身体不适患上了疾病。消息传到了星云湖龙王的耳朵里。龙王大怒，认为是抚仙湖龙王对自己儿子大头鱼的一种报复，立即下令让大头鱼火速返回星云湖。以讹传讹导致误解出现。误解得不到澄清而加深了隔阂。夫妻被双方的龙王切割分离，只剩下切不断的相思痛苦地煎熬着抗浪鱼和大头鱼。有几次，抗浪鱼很想偷偷回到自己丈夫身边，可刚刚游到那条小河的桥下，就被龙王派来的虾兵虾将逮了回去。从此，那座桥成了一个雷池。抗浪鱼一游到桥下，就会自动返回。大头鱼从另外一边游到桥下，也会自动返回。于是，连接抚仙湖与星云湖的小河，就被人叫成了隔河。河上的桥，也被称之为界鱼桥了。传说因为有了情愫而美丽，美丽因为有了痛苦而凄婉。发生在南方以西记忆里的这个传说，演绎出来的是一段比牛郎织女还要寒蝉凄切的爱情，确实奇妙。
每一个传说，都有可能成为灵魂抵达天堂或者从天堂返回来的驮载工具。实际上，就像未来的憧憬总是让我感到美好一样，消失了的历史痕迹，往往也因为美好而让我难忘。抗浪鱼对自己生活秉性的坚守，以记忆的形式一代一代传递下来，虽然让我对它们的举动感到好奇和敬畏，虽然它们在记忆中表达出来的举动不一定在人的举动中兑现，也不一定总是在我的生活里立即找到样板，甚至看上去与我完全无关。但是，在南方以西的土地上继续蔓延的生活，一直就是如此这般地把自己的记忆，通过抗浪鱼的举动折射出来，温暖潮湿得可以让我的肌肤生出苔藓。我完全相信这个传说是真实的。谎言可能存在于我的生活中，但不在抗浪鱼的传说里。只要有了希望和憧憬，美丽的传说就绝对不会以疼痛和荒凉结束在人的脑壳中，结束在南方以西的地域中。
三 木棉花
南方以西这片大地上，太阳穿过浓雾笼罩洒下来，如同鸢尾花盛开在绿意渐浓的水边，把自己用芳馥编织而成的薄纱轻轻舞动。我不敢用力呼吸，害怕自己的呼吸一不留神掀起薄纱，露出令我大惊失色的秘密。然而，生活在南美洲的女画家弗里达却比我胆大，她不仅恣意呼吸，还肆无忌惮地让带有迷幻色彩的颜料从她的画笔上滴下来，形成一幅名叫《梦》的油画作品。我看过这幅油画——她睡的床悬浮在白色和淡紫色相间的天空之中，铺在她床上的多刺藤蔓刺绣，从床单上生出了真的植物茎叶丛生在她的脚边，在她的头部，也长出了同样的藤蔓枝叶。她在《梦》中成了一个植物化的人。当我在红土高原的脚边遇见木棉树的时候，女画家弗里达和我眼前的南方土地这两个相隔遥远，风马牛毫不相干的事情，就始终在我的脑袋里纠缠倾轧。
木棉树在泥土上体会着南方以西的气候和地理变迁，人在树木中体会着生命的轮回。太阳的光芒从树枝间穿过的时候，春季先于树叶绽放在枝条上硕大如杯的木棉花，就燃起了殷红如血的火焰。南方以西的阳光经由木棉花的映衬就是与众不同，灼亮而又光鲜，充满了令人纵身一跃的那种激情。如此细致而又真实的映衬，能够伴随木棉花的生命轮回一代一代坚持下来，这就是记忆不凡的魅力所在。红彤彤的木棉花与其说是木棉树显露出来的心脏轮廓，不如说是无数逝去了的故人灵魂集体降落在了木棉树的枝条上。弗里达独特而又无拘无束的艺术想象力肇始于藤蔓枝叶，是不是意味着她要沿循这些藤蔓枝叶寻找她去世后隐遁在植物中的母亲？这个秘密她一直没有说出来。但是，木棉树从一开始，就急急忙忙先于树叶的展开把隐遁在花朵中的秘密说出来了——曾经有位黎族老汉常常率领族人抗击异族的骚扰侵犯，一次因叛徒告密，老汉被异族人绑在木棉树上严刑拷打，他威武不屈，最后被残忍杀害。后来老汉化作一株株木棉树继续茂盛地生长在南方以西的土地上，用树形挺拔木质坚韧，花开时火红热烈，花期一过绝然落土不留半点凋零颓势的树形，给人们带来他的不屈不饶的气概和祝福与眷恋之情。于是，后人就把木棉树叫成了英雄树。
叶子从木棉树上凋零的时候，我离开南方以西这片土地到外面去闯荡了多年。孤单、不被人理喻，还要时常背上一些莫名其妙的黑锅并受其煎熬时，才会独自仰望天空想起木棉树的存在。这是一个不幸的事实。木棉树叶子的凋零是为了给花朵腾出绽放的空间，而我离开南方以西从一开始也许就是一个错误。我的生活需要英雄的出现已经证明了我的生活具有不幸和错误的成分。不幸是一阵一阵交替出现的，可以感觉可以心领神会但无法透彻言说。可以说是木棉树才在我不幸的时候，让我生活的正常性质，能够继续获得栩栩如生甚至是诗意的表达。直到此刻，我并没有反应过来木棉树正在用它树形高大魁梧、“浓须大面好英雄，壮气高冠何落落”的花容表征的英雄细节，暗暗扣合着我和木棉树之间存在着隔阂。和木棉树存在着隔阂，也就是我和自己生活的南方以西的地域存在着隔阂。无论是从年代、思想、行为还是对待环境的态度来看，隔阂有许多类似墙壁的性质。木棉树就是横亘在我与英雄、与南方以西地域之间的一个很难逾越的隔阂。就拿南方以西的阳光来说，过去我一直以为是阳光的照射，才让山峦的轮廓和线条有了呼吸的景象，才让溪水从内到外有了肌肤的细腻和丰腴感。看见木棉花后我才明白，原来南方以西的阳光本来就具有层次感和细柔绵密的性质。只有被这样的阳光照射，所有的山川河流、植物以及遗留在记忆里的东西才会显得格外艳丽，才会成为我的名胜古迹。这不是我的臆断和猜想，而是我登上攀枝花市南山的观景台，隔了金沙江向北眺望时获得的印象。
漫山遍野的木棉花从南山的观景台向着远方峭拔的群峰水一样漫延。沉沦的夕阳正在从山巅和垭口喷射出来，与木棉花色彩的漫漶交汇在一起，形成的红潮宣泄在川滇高原黛青色的千山万壑之间。金沙江以北一片向江面倾斜的约三平方公里的坝子，形状很像弥勒佛的肚子。烧结、焦化、炼铁、炼钢、初轧、轨梁、热轨和连铸等几十个工厂，就在弥勒佛的肚子上，手挽手勾勒出了一个世界上难得一见的“象牙微雕”。 层层迭迭的灯光，红色的火苗，出铁的红云，通红的钢水与星光般璀璨的木棉花相互嵌合在一起难分彼此。时而裸露在山的肌肤外面，时而又隐没于苍茫深处的铁路和公路，像山峦的脊梁更像木棉树的树枝。自然景象是自然的记忆，它们既能辗展为薄纱又能坚如黄金，它们可以铺展成无边无际的世界，也可以浓缩成一株木棉树。此刻，映红了攀枝花市半边天空的光泽，就是木棉花诱人的色泽投影。它们一次又一次，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把南方以西的祖先和英雄们的希望和意志，推向了临盆分娩的红色高潮之中。临盆与分娩，是一个过程，是令我可以激动得无法陌生、无法选择的文字。对于文字的特殊敏感，总是会在夜晚，表现出特殊的感应。这很有可能，是人类经验，甚至是精神的一种传承。否则，我怎么会突然想到了苏轼可能就是“一蓑烟雨任平身”的符号，李白就是一个“酒”字，而攀枝花市则完全是置身在木棉花红色海洋中的一次临盆与分娩呢？临盆与分娩，这个沾满了鲜血的过程，一直与木棉树一道萦绕在我的身边，让我没有负担的思想有了负担，让我不相信的历史，有了历史的生命。让我一直都深感淡漠的脸，有了血液涌来的灼热。让我司空见惯的南方以西的土地，突然之间就拥有了昨天和今天两个世界的全部涵义。让这里到处都在疯长的植物和空气中弥漫的不安宁的旺盛生长激素，一下子就调整了结构，改变了无边无际四下漫游的情形而有了理性和方向。
今天我看见的地貌和地貌上发生的状况，应该就是昨天的地貌和状况的一种记忆。它们呈现出来的凝固姿势，是对过去的一种记忆，情形仿佛我在岩崖边津津有味细数岩崖上的纹路，在木棉树下用笨拙的姿势对着母亲吹口琴这些愉快的童年一样不会随了时间的推移而忘怀。自然的变迁除了自然本身的因素外，还有无数精灵的活跃因素在里面。远的都不说了，历史的久远已经把无数英雄推进了桃花源，我不熟悉他们他们也无暇回过头来打量我。我只想说说发生在形状很像弥勒佛的肚子这片坝子上的情况。曾经生活在这片巴掌大的坝子上的许多英雄我都比较熟悉，有的甚至就是我的朋友。这片坝子原本满目苍夷荒芜的情形，现在因为有了木棉花的血红色映衬，我熟悉的这些英雄们的灵魂一下子就变得晶莹剔透了，颜色也被加重加浓达到了饱和绚烂的程度。事实上，在这片坝子的肚子里面，还有时间更为悠久的枚不胜数的变迁历史，都是由虫蚁和蜉蝣般的人这种精灵的生命历史操纵的。如果没有木棉树的暗示和指引，外面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晓得这变迁里面包含的劳动性质和英雄元素。南方以西的记忆就像木棉树的暗示和指引一样，不动声色又不事张扬。从我身边一直漫漶到山脚下与形状很像弥勒佛的肚子的那片坝子上的红色木棉花，与很久以前近400门火炮从印度向中国齐射的火光，美国海军第七舰队强行横穿台湾海峡，对中国进行军事威胁的嚣张气焰，中苏矛盾趋于白热化的灼眼光刺，还有中国秘密发兵援越抗美，夜幕下连绵不绝的滚滚铁流照在镇南关、睦南关、友谊关城门上的车灯连在了一起。当时的中国，正处在一个新月形包围的险象环生的境况中。这些光怪陆离的色泽带来的阵痛，终于点燃了滴水洞一号那盏长夜不眠的灯光，掀起了毛泽东胸中的波澜。苏联卫国战争的经验，在毛泽东的脑海里萦回。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苏德激战惨烈，但终于以苏军由防卫转入全线反攻，赢得了二战的伟大胜利而告终。战争的胜负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但斯大林在战争开始前后，不断加强大后方的国防工业建设，扩大西伯利亚地区的军事工业规模，千百架战斗机在深山里组装，成万辆坦克驶出林海雪原，数以千万吨的军火生产，无疑是苏联从防御变为进攻的重要原因。西伯利亚的经验，催生了毛泽东在当时的中国东北、华北和西北以及西南边境重兵压境，随时都可能遭到突然袭击的威胁下，孕育出了后发制人，保持第二次打击力量的思想——建立攀枝花钢铁基地，修建成昆铁路。无疑，这就是攀枝花市临盆的最早标志。成昆铁路沿线，还有攀枝花市周围的山峦上，层层叠叠的墓群一个挨着一个，像巨大的惊叹号直刺苍穹。我仿佛听见坟头的荒草还在夜晚的山风中相互摩挲，发出瑟瑟的声音。荒草发出的瑟瑟声音，应该就是历史这位老人，正在把精血、灵肉、忧思、残酷和抗争，一笔一划刻在墓碑上的声音。这些修建钢铁基地和成昆铁路的人他们真的没有死。他们的精神和鲜血，依旧在每一天，以木棉花的形式，珍惜地看着南方以西的大地，还有此刻立在这片土地上的我。珍惜身边的人，珍惜身边的幸福，珍惜南方以西这片净土，这就是木棉花语的由来。
南方以西这片土地把自己记忆中最精彩的部分交给了木棉树，木棉树就用它没有纷争喧嚣的柔软湛寂的淳朴归还给南方以西的土地。这不是交换与回馈，而是一种自然的演替。花开花落，叶生叶枯，年复一年脉脉相承，是南方以西的记忆呈现出来的一个看得见摸得到的痕迹，信不信由你。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3-9 09:17 编辑 ] 敬一兵
敬一兵
生物对自然的记忆比人更客观真实和长久。生物在这个方面是具有神性的。
——题记
跨过秦岭这条龙脉往南走，再向右拐一个弯，就到了红土高原和四川盆地组成的南方以西的地域。云雾缭绕雨水浸润之后，太阳光、白云和阵阵山风从阴翳潮湿的森林中刚一走过，冬眠的动物，觅食的野鸟和各种从睡梦中苏醒的植物，就会跟在阳光雨露和白云游走的屁股后面，再次用它们的身体、动作和声音逡巡在南方以西的大地上。一次逡巡就是一次记忆。河流、雨水和风用了漫长的时间，把这个地域的地势按照从东向西的方向箭头雕塑成了一架逐级抬升的梯子。这是一种暗示还是一种指引我不清楚，我只晓得太阳光复活了自然，也复活了遍布在大地阶梯上的诸多神灵痕迹。神灵的痕迹在阶梯状的起伏地势上，在三角梅、美人蕉和木棉树叶舒展的身子上露珠般滚来滚去不肯消散。透过它们徘徊的身影，分明还能看见种类繁多稀奇古怪的生物以记忆形式呈现三清后土、准提、接引和女娲等诸神祇的活动踪迹。难怪我越是沿着大地的阶梯向上爬，渗透在生物记忆中的南方甘甜清冽味道、阳光水分与地气的细腻质感，还有它们对生存的理解、危险的敏感和美感的要求这些无数精深精妙的神祇活动的细节就越是频繁和明晰。原来，梯子的顶端与蓝天白云相连，那应该是神祇隐遁的地方。
一 猪笼草
南方以西松林下生长的猪笼草，纤细柔弱轻盈飘逸，酷似一幅巨大的油画中难以被人察觉的色斑。即使画家有意把它酱红的花朵色泽调得如何浓稠，把它蔓生的草茎拔高到醒目的位置，猪笼草不可能给松树带来任何有益作用的结果依旧没有丝毫的改变。哪怕就是用自己渺小的身躯映衬一下松树的高大魁伟都办不到，时常成为被松树漫不经心扔在脚下的废物。红色土壤里的营养都被松树的根霸占完了，留给猪笼草这种半木质蔓生植物的仅有贫瘠和寂寞。传说后土这位心地慈悲之士一直在为洪荒众生做事，看见猪笼草很难获得养料维系生命，便将自己的仙术传给了猪笼草，使猪笼草的叶子逐渐变化，演绎成一个能引诱并装住昆虫的小兜子。这个拇指般大小的小兜子形状特别像南方人用来装猪仔的猪笼，猪笼草因此而得名。在南方以西的地域中，这种源起一个神灵物化而有了自己名字的植物还有很多。神灵物化而来的植物名字，在烦嚣的人世与寂静幽深如南方以西的土地之间，闪烁着比深山之谷的溪水还要纯洁纯粹的色泽，这种色泽比单一色泽具有更深更广大的性质，可以将世人的智慧与好奇统统锁住。于是，从远古到现世，南方以西的地势和走向就物化成了人的一种向往，让年轻人激情澎湃，同时也让垂暮之人获得一种归宿与慰藉。
神祇沿循与蓝天白云相连的大地阶梯从南方以西的大地上隐遁之后，这个地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伴随农耕、游牧、集镇生活，特别是食虫、服饰、景观式民居、文字、语言、舞蹈、音乐以及火把节、泼水节这些当地人名目繁多的文化风景话语权的记忆日趋盛行，让人的活动逐渐取代了河流、雨水、风和季节变化无常来去无踪的灵性在南方以西这片广阔土地上所独占的主导地位，同时也取代了它们对大地的雕塑作用。当衣服，别具风情的宅所，特别是门窗上的颜色，都被采用只有乡下人才有的那种大胆和放肆制造出来的浓稠艳丽、反差强烈和搭配诡黠从而令自然环境的色泽黯然无光的时候，山峦、河流、泥土和气候就逐渐失去了肩负神灵痕迹的记忆重任。于是，始终让神灵的梦想能够像草粒一样年复一年与人相伴却又不受人的干扰，比人的生存更为长久的记忆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在了猪笼草的身上。神祇选择猪笼草来肩负它们的记忆重任，是不是出自于猪笼草不如松树身材高大，不容易被人的眼光盯上，因而神祇的记忆不会在满足人无穷无尽的欲望过程中半途夭折的考虑我说不清楚。当时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饕餮昆虫悖理而为的猪笼草捕食苍蝇的细节上了。惊讶和着迷成了我全部的关注，我想。
一只灰褐色的苍蝇在松林中东撞西窜盲目飞舞。杳然若天外鸣嘤嘤吟唱的声音在我的头上盘旋萦绕，虽然没有尖锐暴戾的成分，但它一如朦胧诗的隐喻音符，还是像利刃一样刺穿了我和松林之间的寂静，留下了弯弯拐拐十分突出的裂痕。苍蝇飞舞的声音是单纯的，刺破寂静带来的弯弯拐拐裂痕是它同样单纯的音貌。它们都被规定在了没有人的世界里。正是这种单纯性，才提供了神祇痕迹和记忆带给人想象的高度和宽度。这是一种辽阔的暗示。之后，苍蝇的嘤嘤飞舞声在猪笼草的身上戛然而止。这只没有摆脱过我视线的苍蝇，被地面上猪笼草艳丽花朵散发出的花蜜般香气所吸引，降落在其红润丰腴的叶面上。滑溜的叶面使苍蝇无法站稳当，也无法舒心地小酌一口叶子上的甘甜汁液。苍蝇打算蹭几下细小的腿甩脱滑润的液体，却不慎失足跌入小兜子，也就是猪笼草的食虫囊中。
为了防止雨水滴入，平时猪笼草总是把小兜子的盖子半开着。当苍蝇和其它小昆虫自投罗网掉进小兜子产生响动后，猪笼草就会自动合上小兜子的盖子，把昆虫关在里面，然后迅速分泌出消化液杀死昆虫，饱饱地大吃一顿。一只苍蝇就是猪笼草记忆的开关。我看不见苍蝇是怎样在猪笼草的小兜子里面命丧黄泉的过程。但我可以想见到，长着细长香槟酒杯般叶子的猪笼草的渺小身躯内，竟然有着如此强大的理性化记忆。这种记忆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够归属于灵或蛊的性质了。顺便说一下，南方以西这片地域里到处都充斥着疯长的灵异元素，这几乎是不可自主的生命力。许多昆虫的生命轮回，特别是在遗传链条上出现带有物种性质的变异原由，大多都是来自于灵或蛊的元素。而只有在偶然的时候，这些来自于猪笼草的记忆形成的灵或蛊的旺盛元气，才会突然调整了结构，形成锐不可当的理性力量和鲜明的方向，让那些无边无际漫游的记忆排成队列，不可思议隐藏在猪笼草中的神灵踪迹，才会如同一个山间湖泊慢慢被溪水盈满那样形成一次情感的蓄积和生产力。并且，这样的生产力，正在从猪笼草的记忆上过渡到我的记忆上来。南方以西的记忆，是猪笼草的记忆，是猪笼草身上折射出来的另外一种自然环境地理。它内在的生机勃勃和绚烂多姿，它粗砺中的柔美、雄浑中的细腻，它作为实体存在的价值和作为审美对象的魅力，以一种别样的美感，至今依然让我怦然心动。
二 抗浪鱼
很久以前的一个农历立春节气来临之际，我就到过南方以西的高原深水湖泊抚仙湖。我抵达的时候湖泊上的雾刚好散尽。宽阔的水面把我从初春光线敞亮的世界，一下子就带进了类似深秋的阴霾冰凉之中。湖边浅水区域清澈的湖水中能够看见水草摇曳，还有从深水里浮出来，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涌到岸边沙滩礁石处抢水产卵的鱼群。它们背青肚白小巧玲珑形如短梭，百里湖岸因此而成了银光闪闪跳跃起伏的精灵，成了鱼群掀动水浪激荡在礁石上发出来的调皮诙谐的交响乐。因为它们逆水而行抢水产卵给当地人留下了蔚为壮观的情景，人们就把它们叫做抗浪鱼。除了这个节气之外，平日是很难得看见这些抗浪鱼的。它们长年累月都潜伏在深水区。没有人说得清楚它们在看不见底的深水里是怎样生活的，也搞不明白它们在那里扮演的角色。自从云南古国的物质轮廓和历史轮廓彻底沉入抚仙湖的底部之后，那个地方就成了亡灵隐遁的地方。有关神灵的传说和灵异的气息，每年也只有在农历立春节气来临时，才被这些抗浪鱼带到人们的眼睛里，然后又被人们采用不下湖、不动船、不使鱼钩鱼网的“车水捕鱼”法，轻轻松松捕得满箩满箩的抗浪鱼而变成美味佳肴带进人们的肚子里。很多时候，秘密就是自然故意不说出来的真相。抗浪鱼的秘密，也是它们在深水中和云南古国的物质、历史轮廓暗中互通款曲的秘密。于是，依凭这条充满了神秘色泽的线索，我也只能够把抗浪鱼当成是亡灵们的守护精灵，它们体型酷似梭镖的情形就是一个间接的佐证。
我卷了裤脚走进水里，就是把自己的脚放进了天空中。走一步，涟漪就围着我的脚杆涌动，凉飕飕的寒意，就会顺着脚杆爬到我的心里。水面不再是单一色调的界面——太阳光让水面有了光泽的刀锋质感，而原本伸手抓不住的云朵，还有从云朵背后偶尔露出来的蔚蓝色彩，现在却成了簇拥在我脚杆周围的涟漪。尽管水天一色的视觉，让我在湖边的日子，成了云上的日子。但这些云上轻盈飘逸的美好日子，依旧没有把我的注意力从水里打捞上岸。身世不凡的抗浪鱼在浩瀚的抚仙湖里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它们喜欢聚集在十分洁净的深水里，以浮游生物为食。当暴雨将枯叶、虫蚁等尸体冲到湖里被其它鱼类争相吞食时，抗浪鱼总是不屑一顾呆在一旁，不为到了嘴边的食物所动容，更不为诱惑趋之若鹫灯蛾扑火。与其说这个情形是抗浪鱼的秉性，还不如准确地说是它们的一种记忆体现。是神灵的指点，还是抗浪鱼自己经过了无数艰难曲折的寻觅才获得了经验性的记忆，我到今天也无法言说出来。无法言说全靠心领神会的事物，只能归咎于冥冥之中存在的自然感应和秘密契约了。山水、石头、树木和抗浪鱼一样都是有灵性的。抗浪鱼的灵性就是它们与众不同的记忆，是它们与南方以西这个地域的秘密契约。这种记忆对我来说天天都潜伏在抚仙湖的深处，用它们独特的呼唤方式，等待着被心灵相通的人去回应。行走在我前面的外婆和我的一些熟悉的人已经离开了与我同行的路，他们的生命化成一把骨灰留在了骨灰盒或者坟茔中，但他们的声音，容颜，姿势和身影，继续用记忆的形式在路上行走。人的生命情形是这样，生物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那些天天都要行走在抚仙湖边上的人，大概也是这样感受到了抗浪鱼的记忆。感受到了抗浪鱼的记忆，也就是感受到了南方以西诸多曾经生活过的祖先的记忆。只是因为人们忙于生计，忙于从他们的身边获取自己的需要，忽略了神灵的呼唤，而仅仅在空闲下来的间隙中对这些记忆的召唤投去了迷惑茫然的眼光。天长日久，抗浪鱼与南方以西之间的记忆性契约，就变成了抚仙湖周围老人们嘴上的传说。生物界里的秘密契约很多时候因为我们无法解释和揣摩，大多都要借助神灵传说才能够把它们的因果关系表述出来，这是喜剧还是悲剧呢？
流传在当地的一个关于抗浪鱼的神话说，毗邻的抚仙湖和星云湖里各自住着一位龙王。两个龙王为了增进彼此的和睦友好关系，商量作出了一个联姻决定：抚仙湖的龙王同意把自己最美丽的抗浪鱼姑娘，嫁给星云湖龙王最英俊的儿子大头鱼。送亲和迎亲的那天，两个湖泊里的鱼虾梭织往来好不热闹。抗浪鱼在星云湖那边与大头鱼过上了恩恩爱爱的夫妻生活。生活了一段日子，抗浪鱼逐渐发现自己头晕眼花、恶心呕吐和浑身乏力。之后得了一场大病。消息传到抚仙湖龙王的耳朵里，龙王非常恼火，认为是星云湖的龙王和大头鱼对自己女儿照顾不周，于是让女儿回娘家来调养一段时间。妻子生病，丈夫大头鱼心里自然很难过。征得父王的同意，亲自陪抗浪鱼回到了抚仙湖。大头鱼到了抚仙湖后不久，也因为身体不适患上了疾病。消息传到了星云湖龙王的耳朵里。龙王大怒，认为是抚仙湖龙王对自己儿子大头鱼的一种报复，立即下令让大头鱼火速返回星云湖。以讹传讹导致误解出现。误解得不到澄清而加深了隔阂。夫妻被双方的龙王切割分离，只剩下切不断的相思痛苦地煎熬着抗浪鱼和大头鱼。有几次，抗浪鱼很想偷偷回到自己丈夫身边，可刚刚游到那条小河的桥下，就被龙王派来的虾兵虾将逮了回去。从此，那座桥成了一个雷池。抗浪鱼一游到桥下，就会自动返回。大头鱼从另外一边游到桥下，也会自动返回。于是，连接抚仙湖与星云湖的小河，就被人叫成了隔河。河上的桥，也被称之为界鱼桥了。传说因为有了情愫而美丽，美丽因为有了痛苦而凄婉。发生在南方以西记忆里的这个传说，演绎出来的是一段比牛郎织女还要寒蝉凄切的爱情，确实奇妙。
每一个传说，都有可能成为灵魂抵达天堂或者从天堂返回来的驮载工具。实际上，就像未来的憧憬总是让我感到美好一样，消失了的历史痕迹，往往也因为美好而让我难忘。抗浪鱼对自己生活秉性的坚守，以记忆的形式一代一代传递下来，虽然让我对它们的举动感到好奇和敬畏，虽然它们在记忆中表达出来的举动不一定在人的举动中兑现，也不一定总是在我的生活里立即找到样板，甚至看上去与我完全无关。但是，在南方以西的土地上继续蔓延的生活，一直就是如此这般地把自己的记忆，通过抗浪鱼的举动折射出来，温暖潮湿得可以让我的肌肤生出苔藓。我完全相信这个传说是真实的。谎言可能存在于我的生活中，但不在抗浪鱼的传说里。只要有了希望和憧憬，美丽的传说就绝对不会以疼痛和荒凉结束在人的脑壳中，结束在南方以西的地域中。
三 木棉花
南方以西这片大地上，太阳穿过浓雾笼罩洒下来，如同鸢尾花盛开在绿意渐浓的水边，把自己用芳馥编织而成的薄纱轻轻舞动。我不敢用力呼吸，害怕自己的呼吸一不留神掀起薄纱，露出令我大惊失色的秘密。然而，生活在南美洲的女画家弗里达却比我胆大，她不仅恣意呼吸，还肆无忌惮地让带有迷幻色彩的颜料从她的画笔上滴下来，形成一幅名叫《梦》的油画作品。我看过这幅油画——她睡的床悬浮在白色和淡紫色相间的天空之中，铺在她床上的多刺藤蔓刺绣，从床单上生出了真的植物茎叶丛生在她的脚边，在她的头部，也长出了同样的藤蔓枝叶。她在《梦》中成了一个植物化的人。当我在红土高原的脚边遇见木棉树的时候，女画家弗里达和我眼前的南方土地这两个相隔遥远，风马牛毫不相干的事情，就始终在我的脑袋里纠缠倾轧。
木棉树在泥土上体会着南方以西的气候和地理变迁，人在树木中体会着生命的轮回。太阳的光芒从树枝间穿过的时候，春季先于树叶绽放在枝条上硕大如杯的木棉花，就燃起了殷红如血的火焰。南方以西的阳光经由木棉花的映衬就是与众不同，灼亮而又光鲜，充满了令人纵身一跃的那种激情。如此细致而又真实的映衬，能够伴随木棉花的生命轮回一代一代坚持下来，这就是记忆不凡的魅力所在。红彤彤的木棉花与其说是木棉树显露出来的心脏轮廓，不如说是无数逝去了的故人灵魂集体降落在了木棉树的枝条上。弗里达独特而又无拘无束的艺术想象力肇始于藤蔓枝叶，是不是意味着她要沿循这些藤蔓枝叶寻找她去世后隐遁在植物中的母亲？这个秘密她一直没有说出来。但是，木棉树从一开始，就急急忙忙先于树叶的展开把隐遁在花朵中的秘密说出来了——曾经有位黎族老汉常常率领族人抗击异族的骚扰侵犯，一次因叛徒告密，老汉被异族人绑在木棉树上严刑拷打，他威武不屈，最后被残忍杀害。后来老汉化作一株株木棉树继续茂盛地生长在南方以西的土地上，用树形挺拔木质坚韧，花开时火红热烈，花期一过绝然落土不留半点凋零颓势的树形，给人们带来他的不屈不饶的气概和祝福与眷恋之情。于是，后人就把木棉树叫成了英雄树。
叶子从木棉树上凋零的时候，我离开南方以西这片土地到外面去闯荡了多年。孤单、不被人理喻，还要时常背上一些莫名其妙的黑锅并受其煎熬时，才会独自仰望天空想起木棉树的存在。这是一个不幸的事实。木棉树叶子的凋零是为了给花朵腾出绽放的空间，而我离开南方以西从一开始也许就是一个错误。我的生活需要英雄的出现已经证明了我的生活具有不幸和错误的成分。不幸是一阵一阵交替出现的，可以感觉可以心领神会但无法透彻言说。可以说是木棉树才在我不幸的时候，让我生活的正常性质，能够继续获得栩栩如生甚至是诗意的表达。直到此刻，我并没有反应过来木棉树正在用它树形高大魁梧、“浓须大面好英雄，壮气高冠何落落”的花容表征的英雄细节，暗暗扣合着我和木棉树之间存在着隔阂。和木棉树存在着隔阂，也就是我和自己生活的南方以西的地域存在着隔阂。无论是从年代、思想、行为还是对待环境的态度来看，隔阂有许多类似墙壁的性质。木棉树就是横亘在我与英雄、与南方以西地域之间的一个很难逾越的隔阂。就拿南方以西的阳光来说，过去我一直以为是阳光的照射，才让山峦的轮廓和线条有了呼吸的景象，才让溪水从内到外有了肌肤的细腻和丰腴感。看见木棉花后我才明白，原来南方以西的阳光本来就具有层次感和细柔绵密的性质。只有被这样的阳光照射，所有的山川河流、植物以及遗留在记忆里的东西才会显得格外艳丽，才会成为我的名胜古迹。这不是我的臆断和猜想，而是我登上攀枝花市南山的观景台，隔了金沙江向北眺望时获得的印象。
漫山遍野的木棉花从南山的观景台向着远方峭拔的群峰水一样漫延。沉沦的夕阳正在从山巅和垭口喷射出来，与木棉花色彩的漫漶交汇在一起，形成的红潮宣泄在川滇高原黛青色的千山万壑之间。金沙江以北一片向江面倾斜的约三平方公里的坝子，形状很像弥勒佛的肚子。烧结、焦化、炼铁、炼钢、初轧、轨梁、热轨和连铸等几十个工厂，就在弥勒佛的肚子上，手挽手勾勒出了一个世界上难得一见的“象牙微雕”。 层层迭迭的灯光，红色的火苗，出铁的红云，通红的钢水与星光般璀璨的木棉花相互嵌合在一起难分彼此。时而裸露在山的肌肤外面，时而又隐没于苍茫深处的铁路和公路，像山峦的脊梁更像木棉树的树枝。自然景象是自然的记忆，它们既能辗展为薄纱又能坚如黄金，它们可以铺展成无边无际的世界，也可以浓缩成一株木棉树。此刻，映红了攀枝花市半边天空的光泽，就是木棉花诱人的色泽投影。它们一次又一次，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把南方以西的祖先和英雄们的希望和意志，推向了临盆分娩的红色高潮之中。临盆与分娩，是一个过程，是令我可以激动得无法陌生、无法选择的文字。对于文字的特殊敏感，总是会在夜晚，表现出特殊的感应。这很有可能，是人类经验，甚至是精神的一种传承。否则，我怎么会突然想到了苏轼可能就是“一蓑烟雨任平身”的符号，李白就是一个“酒”字，而攀枝花市则完全是置身在木棉花红色海洋中的一次临盆与分娩呢？临盆与分娩，这个沾满了鲜血的过程，一直与木棉树一道萦绕在我的身边，让我没有负担的思想有了负担，让我不相信的历史，有了历史的生命。让我一直都深感淡漠的脸，有了血液涌来的灼热。让我司空见惯的南方以西的土地，突然之间就拥有了昨天和今天两个世界的全部涵义。让这里到处都在疯长的植物和空气中弥漫的不安宁的旺盛生长激素，一下子就调整了结构，改变了无边无际四下漫游的情形而有了理性和方向。
今天我看见的地貌和地貌上发生的状况，应该就是昨天的地貌和状况的一种记忆。它们呈现出来的凝固姿势，是对过去的一种记忆，情形仿佛我在岩崖边津津有味细数岩崖上的纹路，在木棉树下用笨拙的姿势对着母亲吹口琴这些愉快的童年一样不会随了时间的推移而忘怀。自然的变迁除了自然本身的因素外，还有无数精灵的活跃因素在里面。远的都不说了，历史的久远已经把无数英雄推进了桃花源，我不熟悉他们他们也无暇回过头来打量我。我只想说说发生在形状很像弥勒佛的肚子这片坝子上的情况。曾经生活在这片巴掌大的坝子上的许多英雄我都比较熟悉，有的甚至就是我的朋友。这片坝子原本满目苍夷荒芜的情形，现在因为有了木棉花的血红色映衬，我熟悉的这些英雄们的灵魂一下子就变得晶莹剔透了，颜色也被加重加浓达到了饱和绚烂的程度。事实上，在这片坝子的肚子里面，还有时间更为悠久的枚不胜数的变迁历史，都是由虫蚁和蜉蝣般的人这种精灵的生命历史操纵的。如果没有木棉树的暗示和指引，外面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晓得这变迁里面包含的劳动性质和英雄元素。南方以西的记忆就像木棉树的暗示和指引一样，不动声色又不事张扬。从我身边一直漫漶到山脚下与形状很像弥勒佛的肚子的那片坝子上的红色木棉花，与很久以前近400门火炮从印度向中国齐射的火光，美国海军第七舰队强行横穿台湾海峡，对中国进行军事威胁的嚣张气焰，中苏矛盾趋于白热化的灼眼光刺，还有中国秘密发兵援越抗美，夜幕下连绵不绝的滚滚铁流照在镇南关、睦南关、友谊关城门上的车灯连在了一起。当时的中国，正处在一个新月形包围的险象环生的境况中。这些光怪陆离的色泽带来的阵痛，终于点燃了滴水洞一号那盏长夜不眠的灯光，掀起了毛泽东胸中的波澜。苏联卫国战争的经验，在毛泽东的脑海里萦回。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苏德激战惨烈，但终于以苏军由防卫转入全线反攻，赢得了二战的伟大胜利而告终。战争的胜负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但斯大林在战争开始前后，不断加强大后方的国防工业建设，扩大西伯利亚地区的军事工业规模，千百架战斗机在深山里组装，成万辆坦克驶出林海雪原，数以千万吨的军火生产，无疑是苏联从防御变为进攻的重要原因。西伯利亚的经验，催生了毛泽东在当时的中国东北、华北和西北以及西南边境重兵压境，随时都可能遭到突然袭击的威胁下，孕育出了后发制人，保持第二次打击力量的思想——建立攀枝花钢铁基地，修建成昆铁路。无疑，这就是攀枝花市临盆的最早标志。成昆铁路沿线，还有攀枝花市周围的山峦上，层层叠叠的墓群一个挨着一个，像巨大的惊叹号直刺苍穹。我仿佛听见坟头的荒草还在夜晚的山风中相互摩挲，发出瑟瑟的声音。荒草发出的瑟瑟声音，应该就是历史这位老人，正在把精血、灵肉、忧思、残酷和抗争，一笔一划刻在墓碑上的声音。这些修建钢铁基地和成昆铁路的人他们真的没有死。他们的精神和鲜血，依旧在每一天，以木棉花的形式，珍惜地看着南方以西的大地，还有此刻立在这片土地上的我。珍惜身边的人，珍惜身边的幸福，珍惜南方以西这片净土，这就是木棉花语的由来。
南方以西这片土地把自己记忆中最精彩的部分交给了木棉树，木棉树就用它没有纷争喧嚣的柔软湛寂的淳朴归还给南方以西的土地。这不是交换与回馈，而是一种自然的演替。花开花落，叶生叶枯，年复一年脉脉相承，是南方以西的记忆呈现出来的一个看得见摸得到的痕迹，信不信由你。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3-9 09:17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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