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时光闪存下来

　　春深似海，春夜比海更深。　　　　

睡前又向白天的时光回望一眼，又成过往的一些事件恰如斑驳陆离的叶间漏影，恍惚之间，忧伤和快慰像两根铁轨那样远远地伸向来的方向，也伸向去的方向。司空见惯的花花草草驻留在铁轨两旁，有些枯黄，有些新发。在忧伤和快慰之间有一个不可逾越的空间，那里隐藏着半生以来混杂不清的梦，昨夜的新梦又融汇其中。倏忽转瞬，我又这样翻越到潮湿温润的新日子里。春云疏淡，天地混沌，觉得这些都可亲可敬，因为我又一次从深沉的春夜之海里成功上浮了，我还在和世界对视，它们并没有给我制造什么麻烦，心里感到相当的踏实而轻松。　　　　

孙子像一只春生的小鸟那样自鸣啁啾。残梦一样蒙眬的晨光中，熟睡的妻子，她的脸庞宛如去秋的一片树叶，像经冬不枯也不零落的女贞树叶，显然老成，有了松弛的褶皱。但她还在积极地护养自己的皮肤，很科学的护养方法，而非某些女人疯狂地在脸上“刮仿瓷”，所以，她的脸庞尚不至于变得蜡黄、虚假。一年前，我的脑门以及颅顶一带的“植被”开始荒败，渐无遮拦而感到万般无奈，对镜而观，连自己都觉得滑稽。我知道，妻子光亮而富有弹性的面部肌肉和我的颅顶乌发都难再追回，我很想说我们将其馈赠给一同走过的漫长时光了。虽说漫长，但还能回顾起点并描摹出最初的模样。一旦想及，一切如昨，但也仅仅是“如”而非“是”。如今，我和妻子实际上正在尝试充当孙子栖居、成长的巢所必需的老枝老叶。推而论之，我们终有一日一定会变成名副其实的老枝老叶，如梦中荒败的草木一样也会驻留在走过的路边，变作孙子的追忆。如果这一切顺理成章地发生、发展，我们也会出现在女儿和孙子的梦中——但愿如此，因为当前我们对此也无法确认。如同我梦中路旁的凋树和枯草，我并不能准确分辨出它们之中的哪一棵、哪一片是我久远故亲之灵的变化所成，女、孙，他们将来也未必能够清楚地认出我们，一切只能在假设之中。届时，他们若真能记得，或者如果真能梦见同一条来路与同一条去路，就很不错了，虽然那时候我们对他们的梦境很难说清能否真有感知。　　　　

春天何以让人的心思平添许多爱的情愫并且总是悲壮到让人想哭！樱桃树，檇李树，梅树，杏树，还有清纯到令人心醉心颤的柳芽柳絮，它们的花、絮来得缥缈也去得匆匆怎能不让人念及春光如梦！脆弱吗？娇嫩吗？多愁善感吗？短暂得近乎虚假吗？怎么年年因为没有闲暇而未曾光顾、未曾用心品味、未曾用眼仔细揣摩？没有时间，总是没有时间。于是，就在这样永远的“没有时间”中看着春光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并不断地抱憾至于终老。　　　　

妻子的日渐老去让我在这样的春日不忍多看。她的青春润泽让时光拖曳着的生活与家庭无情地榨取了，而我好像一直是一个麻木不仁的旁观者，我怎能无罪！　　　　

不愿想为她做了些什么，只愿想还能为她做些什么。给她时间与空间让她去跳广场舞，去打麻将，去美容，去买新衣。但有时间，我尽量多抱孙子多做家务。然而，妻子似乎也有同感，似乎也发觉时光的日渐紧促及珍贵，她也想占有更多的时间和孙子在一起，她也开始努力为我调济时间腾挪空间。　　　　

妻心何堪，我心何堪！我们因为春天一样的孙子而重新发现自己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们也开始寻找全新的幸福与快乐。此情此景由不得我屡屡想及我们共同走过的青春岁月。那些日子一度被贫穷和困顿填塞，不见尽头的匮乏、无力，遥遥无期的安居乐业，那些日子漫长得让人喘不上气。那时候我们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消磨各自与彼此年轻的生命了。那是一段“过山车”开始启动，然后加速，然后艰难爬升一样的日子，我们甚至无心也无暇欣赏彼此青春年华的亮丽光彩。我不得不说，青春与爱情这两件事的组合同时但不同质，很有些风马牛远不相及。青春是生命的自在状态，爱情是生命的原始欲求，而真正的爱是灵魂上的接纳和道义上的担当，是把人最美好的情感集中升华了。爱与爱情是不一样的。爱情是以性为基础的，但爱完全超越了性。爱是许诺和包容，是完全接纳并令其完美，是竭力让对方进入无限和永恒即“极态”和“恒态”，是物质生命进化为智能生命、智能生命进化为理智生命，最后完全归结到物质生命与精神生命高度相容高度和谐的宇宙存在——此中之味，又岂是简单的“爱情”所能内藏与外显的呢？　　　　

安居，然后衣食无忧，如此否极泰来的大好景况久盼不至然后突如其来。孙子的出生又为我们拓展了生命空间，这份惊喜在预料之中，但实际效果远胜于我们当初的预料，我们的幸福感受完全改变，更加广阔的生命时空和美妙绝伦的生活前景让我们激动不已，为此，我们忽略了全部的劳累和疲惫感觉，我们必须从心理上再次变得年轻且充满活力，我们必须在新的幸福之路上像当年那样奋力前行并无所顾忌——一种重大而神圣的责任、一种无边无际的幸福感觉将我们淹没了、融化了。我们步入了一个全新时空的门槛，虽然我们只能履其庭院而不可能登堂入室，但我们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我们老了，但还能享受到正常来临的人生快乐，所以我们当下的生活显得无比真实！　　　　

春天的面相总这样让我善感而浮想联翩。也许是我的生命与土地总能这样同时复苏的缘故吧，真的不错，我的确每天都踩踏着回春的大地，这种感觉并不因为脚底下依然隔着城市路面的水泥甲壳而有所减弱，没有。我能清楚地感受那种温热与湿润，亦能感知那种无处不有的老去与新生的欢愉脉动及无法排遣的满心悲壮。我知道人生一世极其雷同于草木一秋，我也知道春天还会一年接一年地到来，土地总能按时生出新草，树木总能按时发出新芽，江河总能因为冰消雪融乃至天多落雨而涨满，尤其是，我和妻子还能这样观赏面目一新的春天风景，志得意满地换上漂亮的春装，陪伴并护持着孙子平安健康地成长，这一切是多么值得珍惜又引人入胜的啊！　　　　

幸福和快乐的意义我们心领神会，于是我们会心安理得地继续老去。生命的意义和爱的真谛这一切都有，都被生活证明过也在证明着，所以我们没有担忧和恐惧。我相信，它们一定会被时光闪存下来并交由与我们密切相关的后续生命大略解读——如果时光真的永无止境，如果春天依然按时来临，我们希望能够在遥远的未来有所感知。　　　　


2015-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