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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凋敝象征的王皮影

2021-12-28叙事散文敬一兵
不做凋敝象征的王皮影敬一兵一王皮影名叫王彪,和他的兄弟王访一道成为川北王皮影的第七代传人。说了几次要去拜访川北王皮影,这次终于成行上路了。高速公路边挺立着密密麻麻的玉米秆。金晃晃的太阳照射下,收完了玉米棒的秆茎萎靡不振,像是正在经受火焰将其……

          不做凋敝象征的王皮影

              敬一兵

  一

  王皮影名叫王彪,和他的兄弟王访一道成为川北王皮影的第七代传人。说了几次要去拜访川北王皮影,这次终于成行上路了。

  高速公路边挺立着密密麻麻的玉米秆。金晃晃的太阳照射下,收完了玉米棒的秆茎萎靡不振,像是正在经受火焰将其化为灰烬前的最后一段煎熬。隔着汽车玻璃窗看枯萎的玉米秆,移动的视觉和高亮的色泽,可以加重玉米秆从煎熬中逃离的强烈期盼。要是目光停留在蔫瘪卷缩的叶子投在地上的阴影中,还能够看出被阴影勾勒出来的生命凋敝的轮廓。凋敝的轮廓没有水分没有重量,叶子随风摇晃它们就跟着摇晃,类似皮影或者提线木偶在表演前呈现出来的失语和迷茫状态。

  王皮影也在我的脑袋里摇晃,但他的摇晃不同于玉米秆的摇晃,尽是凝滞和瓷实元素带来的重量感。这些元素既昭示了王皮影血肉之躯的重量,也昭示了皮影文化底蕴的重量。一口说唱千古事,两手摆弄百万兵。王皮影用这种方式调遣皮影道具进行表演,把皮影当成自己的梦来思念他的爷爷来揭开他的现实。感情通过色泽、造型、配音和灯光全部倾注在了皮影道具里面,想没有重量都不可能。我相信就是这种重量,才夯实巩固了他把皮影艺术坚守到今天的信念基础,才让皮影艺术从说笑逗唱的飕飕草影中走出来,变成了传承一种血脉责任的他的全部生活意义。

  车过涪江和嘉陵江,水量不大,江河显得比较瘦弱,露出了河床中的鹅卵石。江河的中间部分,地势较高的河床也暴露在江面上,像星罗棋布的岛屿。它们成了沿江的凋敝象征,也成了我脑袋里随车子前行不断延伸的凋敝象征。这种凋敝是自然的,就连它的杂芜也是纯粹的,感觉不到玉米秆在太阳照射下被捆绑受煎熬的那种疼痛。玉米秆显露出来的凋敝和疼痛,属于繁盛转变成荒芜的一个过程,和如今皮影艺术的经历是一样的。沧桑、失落、无所适从、没有安全感和老无所依的衰败,是凋敝用来捆绑枯萎玉米秆的工具。在追崇物质主义享乐者的眼里,用牛皮做皮影道具简直就是一种浪费,还不如拿来做成一双皮鞋更实用。很多时候,凋敝是没有怜悯之心的,掰掉了玉米棒的玉米秆分文不值就是一个证明。

  不仅行将就木的老人是被凋敝捆绑的人,就是那些贩夫、纤夫、脚夫、匠人和皮影艺人也是被凋敝捆绑的人。他们都生活在自己背负的铁栅栏后面,随时随地都想重操旧业从铁栅栏的羁押中走出来,至少想在想像中把铁栅栏抛弃掉。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怕寂寞孤独,而是怕祖传家业败在他们手上被自己的后人唾弃。

  皮影艺人王彪是土生土长的阆中人。之前我到过阆中也听说过他的一些故事,但我对阆中对他的认识是碎片状的也是肤浅的。无论从地理上的距离还是从心灵感应的角度来计算,我们之间都隔得很远,很难猜测他的现状是个什么情况,但却不难想象他和他的皮影大概还是处在凋敝之中的,他也正在对凋敝进行着无声的抵抗。这不是我的臆断,而是我儿时看过的皮影戏,如今只能在记忆中再次观赏到的事实。

  现在皮影戏已经在我的身边枯萎了,无论是出神入化的动作还是惟妙惟肖的配音,都在我的生活里凋敝了,情形与枯萎的玉米秆一样。只不过玉米秆显露的凋敝是季节性的而不是灭绝性的。我们把玉米拿来当菜吃,当饭吃,酿成酒来喝,还要把玉米秆拿来当煮饭的柴禾,这些举动无疑就是对玉米秆凋敝的一种拯救。

  皮影戏就没有玉米这么幸运了。它显露的凋敝是常年性的。像杨贵妃这么丰腴的身材,像蔡阳拥有万夫不挡的勇猛气质,到了皮影中身体立刻单薄得像抽干了水分的纸张,必须依靠色泽、造型、动作和故事来支撑的现象,不仅是皮影艺术的一种局限,也是凋敝得以入侵的一个可乘之机。皮影老故事旧视觉和传统套路的形式化和简单化,提不起一杯白酒下肚后引来的那种冲动与激情,成了凋敝入侵的借口,观看皮影戏的人自然就越来越少了。无人问津缺乏拯救,是凋敝用来捆绑皮影的绳子,也是将皮影打入冷宫的罪魁祸首。

  皮影的凋敝很顽固,不可逆的惯性势头如同坍塌的墙壁,很难凭皮影艺人单枪匹马就能够扭转过来的。就像枯萎凋零的花朵,你就是深情百倍地对着她呼唤一万道,她也不可能重现昨日的绚丽。再加上我们没有电脑还有手机,没有手机还有电视,没有电视还有电影院或者照片和书籍,视觉的审美不会因为缺失了皮影戏而出现饥饿的后顾之忧。皮影戏的味道和重量还不如玉米棒和玉米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个悲剧。情形就像玉米秆铺垫出来的凋敝物象并不知道我要去哪里,王皮影不知道我正穿过凋敝的物象接近他,我也不知道,枯萎的玉米秆将会成为我认识王皮影的第一条线索。

  二

  和我去过的很多城市一样,川北的阆中古城是一座真实的城市。就拿嘉陵江边的水码头来说,铺砌在地上的条石,泊在江边的仿古船,还有公路和房屋都是阆中古城看得见摸得到的真实内容。

  虽然沿江的路边移栽了树木,翻新了房屋,门窗墙壁都抹上了油漆和涂料。但透过嘉陵江给水码头带来的风水灵秀的背景,还是能够看出昔日青龙帮的那些身着青衫、头缠青布帕、腰围黑丝带的袍哥们对此地青睐有加的原因,还有在此修建码头客栈和用船运输货物的痕迹。要是把细听听当地人的口音,琢磨一下仿古船的老板游说拉客的举动,再感受一下华光楼附近的阆中小吃,拜见龙头老大、大块朵颐大碗喝酒、白天打长牌、晚上看皮影这些袍哥文化气息就会迎面而来,挡都挡不住。

  对古城大多数的翻修行为,只不过是人们对今天闪烁耀眼的东西或者形式的一厢情愿的表达。反而是那些陈旧古老的东西,包括没有修饰过的古建筑、传统小吃和川北王皮影,才能真正持久地把它内在的价值表露到外面来。

  如果不能在时间中沉淀,时新的东西大多是短暂的。好比搬迁新居,一切都是新鲜的,人在里面过一周乃至过一月都像是只过了一天。今天是美好的,明天就显得可笑。这是文学的道路,也是皮影艺术的道路,更多的还是生活道路的一个必然。被时新的事物蛊惑对旧有事物的熟视无睹是人的一个毛病。川北王皮影就刚好置身在了人的这个毛病周期中,被忽视被遗忘甚至被抛弃,如同我来阆中的路上看见那些凋敝的玉米秆。

  从水码头往华光楼的方向走,不到一根烟的功夫就能抵达川北皮影艺术团的所在地。我一走进搭在两排房子中间的大棚里时,最先迎接我的是白天用来喝茶,晚上用来喝夜啤吃烧烤的桌子板凳。王彪和几个人在斗地主,见了我们说了声等我半个钟头就继续斗地主。等人我等得多了,磨皮擦痒消耗时间还是其次,关键是王彪那句话有点摔牌子砸人的味道,让我有了寒伤风的不适感。寒伤风仅仅是一阵风,很快就从我的感觉中消散了,留下来的全是风无法带走的皮影印象和王彪不做作、不虚荣的真实性格。他心里想的什么,嘴巴上就说的是什么,一点也不同于生活在盆地里的一些人,豆腐都可以拿来做刀头。在黑暗中才能够看清楚哪怕是极其微弱的光线,在瑕疵的反差对比中,才能够看出王彪身上令我振奋的闪光点。

  我们在另外一张桌子边坐下等他。四下张望,觉得自己不是来到了川北皮影艺术团而是走进了一家茶铺或者苍蝇馆子。隔着石阶梯和马路,嘉陵江上游艇似掠水飞过的燕子泛起白花花水浪的欢快气氛,跟随阳光不断问候着大棚内一动不动的桌子板凳。夹在一动一静的事物之间,皮影艺术类似冬季来临前的秧鸡印象,就变得更加突出和鲜明了。

  不管过去耳闻王彪秉承民间皮影艺术的行为是多么高尚和伟大,不管王彪过去见过多少显赫的贵人得过多少奖牌证书,不管政府扶持、企业赞助新建的王皮影民俗文化园已经破土动工,它们都无法遮盖和阻挡用茶铺餐饮支撑皮影的惨淡景象,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如果说王彪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皮影艺术品,那么茶铺、夜啤和烧烤这些经营行当,就相当于是皮影艺术用来抵抗凋敝这台抽水机不断吞噬皮影艺术乳汁、鲜血和体液的工具。但愿破土动工的王皮影民俗文化园,能够成为川北皮影艺术的救心丸。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不奢望。我也没有把王彪将客人晾在一边埋头斗地主看成是头顶无数光环的他的一个最大的瑕疵,反而觉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皮影艺术品,在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凋敝真相。艺术归根结底是悲剧性的也是疼痛的。凋敝就是艺术的悲剧性和疼痛之一。崔健红遍大江南北的摇滚歌曲,曾经牵动人心的坝坝电影,还有那些死在沙滩上的歌星舞星,都是皮影艺术正在经历凋敝的一个个有血有肉的路标。

  山峰能够相互看见,但蜷缩在山峰影子里的洼地和小山谷互相之间则一无所知,尽管它们都处在同一个水平上。这是卡夫卡说过的话,我与其是认同,还不如说成是对他有这样的体验而视同己出。王彪是蜷缩在山峰影子里的洼地,就是能够看见自己的处境,想要靠自己一个人改变皮影的乾坤也是无能为力的。然而,明知困难重重,王彪还是迎难而上,想尽办法维系皮影艺术的生存空间,这种勇气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

  等王彪斗地主的过程,无疑是在接受他用无声的语言导演我脑袋里的一部印象派电影。云朵游来游去,太阳光时出时没。那些蛰伏在某间房子里的皮影道具,见证了我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猜测和印象的镜头画面,渐渐清晰形成的全部过程。

  没有人牵动指挥,皮影道具永远都是安静寂寞的。这应该算是包含了力道的沉默。咄咄逼人或者高调张扬显赫一时的举动只是一种假象,一种表演甚至一种诡计,人们常常用它在自己和别人面前遮掩缺点。透过凋敝的现实看皮影处之泰然的态度,我还真的觉得很多时候我连一个皮影道具都不如。人的身体留不住时光,但皮影的身体却能够留住时光。

  真正持久的力量存在于沉默的隐忍中。这就仿佛主人一挥动手臂,牛皮做成的各种人物形象,立即就会按照主人的意图举步而蹈、掸袖而舞的那种永恒的忠诚,是存在于皮影的道具中一样。忠心耿耿自觉自愿听凭人调遣的信念与态度,是皮影沉默的力量。

  王彪还在斗地主。他用一动不动的背影接纳了我的目光扫描。从常识上不难判断,一动不动的背影代表了他投入或者隐忍的实质——大概他输了很多把牌,心里憋着一股蛮劲。一些事不能多想也不能多猜测,否则,便如双爪一蹬离开树枝拍翅而飞的鸟,会惊走整片沉寂露出让人错愕的真相。不管他斗地主输了还是赢了,我看得出来,凋敝原来是施加给皮影的,现在全部被王彪用斗地主的形式承受了。

  三

  有人说,只有在爱情中和临死时才能意识到自己。我觉得还应该补充一点,在与他人或者物质的交流中,人也可以意识到自己。这种感受是王彪结束了斗地主,端着茶杯走过来和我交谈时产生的。

  王彪和我交谈的初期,类似书面化的语言,特别是那种按照电脑程序自顾自输出,容不得我插嘴的叙述,确实有点周五郑王的样子。加上我中午又喝了点酒,这样一来,我的昏沉和他周五郑王的叙述相遇,自然就会因了乏味想打瞌睡。头和身子越来越沉,眼皮也有了重量,猛抽了几根烟才勉强把瞌睡驱散,没有被王彪看出我的窘态。

  王彪是川北皮影创始人王文坤的长孙,对皮影艺术的认识修养和表演套路的掌握自然不在话下。交谈中他一直没有和我提及皮影艺术的细节和他的绝招窍门。这个情形让我一下子如同走进了冷兵器时代拜师学武功,明明知道师傅对我留了一手以防日后我打翻天印,而我却不能挑明只能由了师傅的脾气一样。当然此刻王彪并非是对我留了一手,而是因为我对皮影技术一窍不通,和我谈皮影表演诀窍相当于是暴露和出卖家财是一方面,关键的是他给我说这些东西无疑是对牛弹琴,既浪费口水又浪费时间。

  他只和我谈他的皮影艺术发展历史。谈他们家传的皮影历史,他的爷爷王文坤绝对是一个无法绕开的话题,但他却在我面前把他爷爷的话题绕开了,轻松得像用扑克玩魔术不费吹灰之力。王彪肯定不知道,我在拜访他之前,查看过他爷爷的相关资料。其中关于他爷爷在“文革”时期,因为他表演的皮影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和神仙皇帝之类的内容,曾经被打成“封资修”而挨批挨整的那些记载,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比刀锋切过我的肌肤留下的疤痕还要深刻。王彪的父亲或多或少也是因了这个伤痛的原因,没有子承父业而险些让王皮影在他的手上失传断代。

  资料的记载是有限的,皮影带给我的想象却是无限的。王彪的爷爷用削刀、削磴、刻刀、钻子和剪刀在牛皮上雕刻皮影的同时,皮影也在用自己的轮廓和线条淋漓尽致地刻画着他的命运。虽然我想象中的这些情节与实际的历史有偏差,但有一点可以说是紧密扣合了王彪爷爷的命运——他命运的情节是线性的,故事都被规定在了皮影这个细节里了。而正是由于有了这个细节,才让故事显示出了内涵和纵深。事实就是这样,情节不需要那么多,从一个皮影出发,照样可以捕获人生这个故事的全部层面。

  皮影是借给王彪爷爷王文坤的一段命运既坎坷又幸运的生命时间。王文坤的坎坷比余华小说里那个叫福贵的皮影艺人还要坎坷。福贵虽然倾家荡产了,只能背着皮影箱子在乡下走街窜巷靠表演皮影谋生,演出中碰上了蒋介石的国军被强征入伍。两年后,福贵向解放军投降,又为解放军表演皮影并给解放军拉大炮,这段经历让福贵躲过了挨批挨整的磨难。王文坤比福贵幸运的地方是,他应邀在维也纳金色大厅表演过皮影,而福贵只能在“鸡长大了就变成了鹅,鹅长大了就变成了羊,羊长大了就变成了牛,等牛长大了,共产主义就到了”的期待中慢慢老去。

  是说王彪不愿在我面前提及这些事情,原来相对于维也纳金色大厅表演皮影而言,他爷爷挨批挨整,他父亲或多或少因此没有子承父业而险些让王皮影在他手上失传断代,确实是一个光线无法抵达而形成的阴影部位。通向灾难的道路有时候确实比最后的结局还要灾难,而且也只能这样硬着头皮走下去,没有别的途径可以选择。

  我理解王彪父亲的苦衷。也理解王彪没有过多提及这段事情的心态——不是他不想对我说也不是他觉得没有必要告诉我,大概是他的生活环境从小就把他塑造成了朴实无华、求真务实不浮夸张扬的性格,所以他不愿意在我面前过多炫耀自己家传皮影的那种优越和自豪感。我在王彪的内心世界外面徘徊,中间还隔着我们彼此的肌肤,自然无法把握他的思想脉搏,只能随了口中吐出来的香烟烟雾任由自己的身体和感官摇晃。

  王彪的爷爷还可以把手艺传给长孙,而我就没有祖上传过什么手艺给我。我爷爷我没有见过,就连他的坟在哪里也无人告诉我。我的父亲陶醉于官场上游刃有余搅合稀泥的处世态度,直到辞世也没有什么东西让我传承。我觉得我的父亲不如一个农村里的艺人。民间皮影艺人,尤其是还挨过批挨过整的,为人处世大多非常低调甚至卑微,总是觉得自己要比其他人矮得多,弱得多。因此,他们对世间生活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强烈也更敏锐。对王彪的爷爷来说,他的皮影道具,包括雕刻皮影的工具,为皮影配音的乐器和川剧唱腔,只是一种能够让他心理上或者想象中的身体增高变强的工具而已。王彪的爷爷是这样,我面前的王彪也是这个样子,他的低调和朴实,就是一个明晰的参照物。

  我很喜欢王彪的爷爷生前大部分时间都在乡间渡过的态度。他越是躲在阆中宝台镇醴泉寺村的乡坝里刻苦琢磨皮影表演的绝技,我就觉得皮影增高和强化了他身体的效果越是明晰和亲切。我甚至还想把我的心贴在王文坤留下来的皮影上,以便在没有灯光照射下的黝黯静谧中,去拜会和拥抱皮影依旧淡然忠诚和内敛的那颗伟大的心。

  四

  说老实话,我这个皮影门外汉很难说清楚我对王彪这个皮影传人的感觉。我最多就是发现他比我记忆中的皮影要厚实得多,也丰腴得多。我们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皮影也在我不知道的某间房子里倾听了很长时间,就是没有一次短暂的时间见面。有好几次,我都想打断他的叙述,让他带我参观一下他的皮影。

  来到川北皮影艺术团所在地和皮影传人王彪交谈,即使是感觉最迟钝的人,没有看见皮影虽然很遗憾但依然可以想见到,那些安静地蛰伏着的皮影,绝对与活蹦乱跳的野兽在荒山野岭中一样地快乐。皮影不用担心雷雨风暴对自己构成生命的劫难,它们什么也不缺,甚至无须长时间考虑就会有王彪给它们送来关心的呵护,还有让它们在幕布上大显身手的机会。王彪让他的皮影获得了满足也获得了安全感,但他自己却在皮影艺术中时常受到了压抑与压制带来的凋敝感。虽然他没有用语言的形式把这种压抑和压制说出来,然而他脸上表情平淡,叙述他的皮影就如同是在叙述一包烟或者一颗树,没有笑容也没有愤怒这些大起大落的变化,早就悄悄把他的内心状态写出来了。

  王彪的话题大部分集中在自己的生活经历上,而他生活经历的焦点,又是与钱密不可分的。一个皮影艺人谈钱是很正常的事情,至少这样的正常让我认为王彪不是一个虚伪的老实人。不管人的脑袋上罩了多少道耀眼的光环,才华出众让他有多么的伟岸和与众不同,他照样会像菜贩子、乞丐和卖体力的人一样吃喝拉撒,说不定他放出来的屁比别人更臭。

  王彪不仅耿直地把他的生活与钱联系在一起,还把他的皮影艺术也直截了当与钱联系在了一起,与其它一些诙谐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他和他的爷爷一样要喝酒,不择牌子什么酒都喝,要打长牌,知道流传在长牌牌友之间的诙谐顺口溜,比如“白天打二四,晚上打猫猫”,“七挨七八挨八,丁丁朝向斧头插”之类,还专门把猫猫在四川俗语中暗指男人沾花惹草的意思明晃晃地挑出来。他这种入乡随俗在凋敝中自娱的情形,让我对他更愿意高看一筹了。只有从小就与农村田野中的泥巴天天打交道的人,才知道接地气比幻想比虚伪更重要。

  他的阆中口音和略微低沉的语调,为我铺垫出了一条走进他如何通过皮影来挣钱的道路。这条道路有许多岔道随时随地可以让我拐到街舞、通俗演唱、好莱坞大片、扣人心弦的谍战电视剧或者大牌明星脚下的红地毯上。但我还是愿意漫步在皮影的小道上,看看路边清秀的风景,听听没有喧嚣杂声的皮影清音,闻闻朴实的乡土气味。当然,我的这种诗意的想象只是在最初形成的,很快就被皮影小道上逼仄的凋敝压迫吞噬了。

  钱的匮乏导致囊中羞涩,是王彪皮影道路上最为崎岖和陡峭的地段。没有钱就无法养家糊口。饿着肚子表演皮影,就跟饿着肚子畅谈人生理想一样,理想的影子还没有看到,人就先因体力不支倒地了。况且,人受罪屁股被海风吹着还要表演皮影,皮影本身也会因为人的饥饿而显露出饥寒交迫的样子,自然也就会陷入自己糟蹋自己的泥潭中无力自拔。对于皮影艺人来说,有钱才有健康,而健康就是对人必有一死和皮影艺术凋敝的没有明言的本能回避。

  他认识到虽然他酷爱皮影,但没有钱即使守着这些皮影活宝也过不了一辈子。为寻找生存出路,王彪想过把皮影道具卖给慕名而来又肯出大价钱的人,也先后去东北和江苏、广东等沿海一带打过工。更麻烦的是,皮影艺术的局限性、草根性和陈旧性,让很多观众味同爵蜡没有了兴趣没有了新鲜感。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皮影的前途变得渺茫了。这是钱也不能挽回的渺茫,就像南太平洋上的那些女子,手中没有了蛊药,就无法拴住漂流在远方的男人的心是一样的。

  缺钱又前途渺茫,成了凋敝整治皮影也整治王彪的刑具。这副刑具折磨了他好几年。直到后来他在一间仓库里睡觉前,把晶体管收音机放在肚子上突然听见迪斯科音乐的时候,一个既能挣钱又能让皮影重见太阳光的灵感,才飘逸而至降落在他渺茫的道路中央。之前不晓得他有多少个夜晚是用收音机催眠进入梦乡的,也不晓得经历了多少次和迪斯科音乐擦肩而过的机遇,但他终究还是在日渐凋敝的皮影道路上不离不弃地前行,才在外面沙沙作响的枯萎死亡的树叶背后,看见了幼嫩鲜亮的春绿。

  我不敢说王彪爱皮影爱到了白天不看见皮影吃饭不香,晚上上床不搂着皮影就睡不着的地步,但皮影成了他的骨骼血液和肌肤这倒是真的。可以说皮影是他爷爷遗传到王彪身体中的基因,也是他现在安身立命的本钱和饭碗。关心皮影就是关注他的器官,专注于皮影就是专注于他的饭碗。他的专注我感同身受。我牙齿不好,吃东西只能小心翼翼细嚼慢咽,否则一不小心得罪了牙齿,就要遭到牙齿用疼痛来折磨我的报复。时间一长,我就发现许多普通的食物,只要甘于专注甘于细嚼慢咽,都会生发出别样的滋味。

  川北王皮影艺术团几年演出下来,王彪慢慢悟出一个道理:顾客需求是生命线。为此,针对不同的顾客他不断创新皮影戏的内容,并编创了古典、现代、迪斯科等不同风格的皮影戏供老年人、青年人和娃娃们看。他编的《消防演习》和《迪斯科》开创了皮影风格的新天地,让皮影这幢昨夜的小楼上,又吹出了东风。

  王彪每次在我面前提到皮影这个词汇,在他的话音末端都会牵连出皮影背后的一片凋敝的荒野画面,都会让我觉得他背一箱皮影在夕阳中行走,真的很像腰间挎了一柄宝剑的武林游侠独行天下。要是碰上一抹夕阳刚好穿过他的身影投递到我的眼睛里,我还会发现我已经开始钟情于他在夕阳中投射出来的诗意般的剪影了。确实,皮影现在已经凋敝了,成了民间艺术中的荒野地带,但这个荒野地带,依旧没有失去优美的风景和清秀淳朴的气息,依旧可以涤荡我的灵魂。他在话语中提到一次皮影,便是我在身心上的一次返璞归真。

  其实王彪并不是独行天下的武林游侠,他的身子也并没有太多诗意的轮廓和线条。他虽然鄙视那些坑蒙拐骗的江湖小人,不会因为想钱想慌了就跑到嘉陵江边从水里掏出几块鹅卵石,在上面写上几个状似鸡脚杆的字冒充开过佛光的信物卖钱。他满脑袋想的都是如何在“风滚草,在天涯,大漠孤烟”的凋敝道路上拯救家传的皮影艺术。然而,当别人冒充他的王皮影招牌在巴掌大的阆中到处表演皮影抢他的饭碗时,他还是会撕破别人赋予自己的艺术君子神形,暴露出庄稼汉子鲁莽的血性,喊他的学徒先把证据记录下来,然后掳起袖子去砸那些人的表演场子。他喊人砸场子的举动可谓轰轰烈烈,远听如同哒哒的马蹄声疾驰而过。然而,这哒哒的马蹄声却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王彪骑在皮影艺术这匹骏马的背上,但他不是皮影艺术的归人,还是一个皮影艺术的过客。过客自然有过客大意马虎的疏忽或者过失。他的这些行为和秉性,虽然看似闻笛起舞的蛇在跃起躯干前有些扭曲难看的姿势,但这些姿势其实是蛇向了更高层次伸展的一个必然的准备阶段。经过谈话交流,我更愿意把他的这样那样的瑕疵,看成是他传承和构建皮影艺术这幢大厦过程中,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粗拙砌砖活路的痕迹。皮影艺术从鼎盛沦落到了衰败的深渊,王彪很无奈也很悲哀,毕竟皮影里面有他的恩有他的怨,有他的爱也有他的遗憾铸就的恨。

  人无完人金无赤足。其实,只要砖的质量过硬,砌砖人的心是虔诚的,砌砖的功夫即便稍微差点,也是无伤大雅的。这就如同他赠送给我的手工制作的皮影礼品中,偶尔会出现雕刻断刀的细微瑕疵是一样的。更何况,他的这些瑕疵也是出于无奈——要想拯救凋敝的皮影艺术他单枪匹马显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他最多也就只能够通过面对不公的事物发泄愤怒,在皮影经营清淡的时刻斗斗地主,偶尔也会想想多挣点钱改善生活向往一下大土豪自在感觉的这些方式,来向世人证明自己是拒绝成为凋敝象征的事实。   皮影艺术是美丽的。王彪是耿直真诚的。虽然有瑕疵,虽然被凋敝笼罩,但正是置身在凋敝中,才让我凭藉凋敝的背景和映衬,看见皮影的美丽和王彪的耿直真诚全都来自于对凋敝的拒绝和抵抗,里里外外都充满了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的那种成分和元素。他几乎没有什么笑容,哪怕就是说到王皮影列入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还有在美国洛杉矶、拉斯维佳斯旧金山等城市演出的时候,他的脸上连短暂的笑容都没有。幕布上爱憎分明、大慈大悲、从容坦荡和简单明了的皮影表演,是皮影的世界也是王彪的内心世界。很多人还在皮影世界的外面徘徊。王彪的皮影世界勾勒和映衬的他的内心世界,还没有被更多的访问者携带到他眼前的现实世界中来,他是不可能真正舒心地笑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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