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山上

猫儿山上


眉山有座猫儿山，在城北郊一座小镇上。三月下旬，田野里铺天盖地的油菜花盛开在阴沉的天空下，把四周的村庄与河流照得一片金黄。我到这支部队下属的步兵X连当兵锻炼。到达的那个下午，到团里后，不一会儿，有一个个子1.77cm左右，但比较瘦削、脸庞黧黑的军官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战士。进门就大声说，我是步兵X连连长杨程宇，一边帮我提了一只包，又让身后的小战士帮我提了另外的。

营区是新修的，主干道正在铺水泥，满地都是黄色的泥浆。一边走，杨程宇一边对我说，我们刚搬过来，路还没弄好，房间正在打磨，你可能要受委屈了。我说：我是来当兵锻炼的，你是连长，我是你的战士，你咋安排我咋干。连长笑笑。到房间，收拾好床铺后，和杨程宇聊，他说他老家湖南溆浦，在这个连当连长四年了。我说，我的一个同学是湖南邵阳人，一直很好。湖南人一直敢为天下先，在近代史上，有很多有影响的人物和大事。他抿着嘴笑了一下。吃过中午饭，杨程宇说：我们支部研究了一下，决定让你到我们一班当兵锻炼。一班班长叫赖金平，是贵州的小伙子，个子不高，脸黑，眼睛大，下士军衔。晚上开班会的时候，赖金平重申连里的要求和连长杨程宇的各项要求，重点是我当兵锻炼的事儿。

第二天早上，起床号还没响，身边就是一阵骚动。我扭头一看，战士们都起床了，正在叠被子，一个个的认真样儿，让我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新兵连生活。也赶紧起床，像战士们一样叠被子。尔后端着脸盆到卫生间洗漱，又飞快回到房间，扎腰带，戴帽子奔到院子里。这时候，天还没亮，还飘着小雨，雾气在营房内外缭绕。借着灯光，我看到了连长杨程宇，扎着腰带，站在院子中间，像一尊雕像。战士们腾腾奔跑而来，在他面前自觉拍好队列。

排长张海中大喊一声立正，再看齐，再稍息，向连长报告。杨程宇走到队列前面，刷的一声，全体立正，杨程宇敬礼，下令稍息，然后讲话。我在一百多人的队列当中，忽然觉得了一种神圣感与纯净感。神圣的是，一个人容身于整齐的队伍之间，所能明显体验到的整体性和方向感，纯净的是，一个人一旦置身于一种明确的方向中，其他的杂念就会烟消云散，整个身心都被这种铿锵庄严的气氛裹挟了。

跑步回来，到饭堂吃饭，杨程宇叫了我一声，我像新战士一样答到后跑到他身边。杨程宇说：这样的生活还习惯吧。我说，我也是当兵的，当然习惯。他笑笑说：基层连队就是这样，紧张、活泼、令行禁止，又显得单调。我也笑笑，本来就是来当兵锻炼的，就是要重温并学习连队生活的。杨程宇说：有什么事儿及时给我说。我说：当然的了，你是我们连长，有事肯定向你汇报的。

中午休息时候，我发现，战士们都没有打开被子，甚至连鞋子都不脱，只是斜躺在的床位上假寐一会儿。我一个人躺下，觉得很不好意思，又翻身起来。这时候，班长赖金平说：没事儿，没事儿，起床时候再叠被子就好了。我想了想，虽然是这个道理，但全班就我一个人这般，也不大合拍，索性起身，叠好被子，和班长赖金平聊天。我说：步兵连连长很有派的，看咱们杨连长，在队列前那种神态，简直就像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样，威风啊。赖金平咧嘴，露出满口白牙说：那当然了，我们连长是最有派的。别看他在队列前威风，对我们每个人也都非常好。

我 说：连长爱护自己的战士，把我们当兄弟，这是一个主官的基本素质。不爱护自己战士的，肯定没有凝聚力，也没有威信。赖金平说：那是那是，但在很多时候，连长也不容易，一百多号人，吃喝拉撒，甚至头痛脑热都得操心。不瞒你说，我们连长每年休假没有超过半个月的，说的是有三十几天的假，可每次都休不够。我们连里有几个战士家庭特困难，一个父亲生了骨髓炎，没钱治，入院费用是连长带头捐的。还有我，家里条件也一般。虽然有两个姐姐，可都嫁到了外地。我父亲死时，还会来看了看，就走了，妈妈生病到死，谁也没有回来看。我想回家，可不敢请假，连长知道后，帮我向团里反映了，临走时还给我一千元当路费。

说到这里，赖金平想哭，迅速低下了头。其他战士也都不睡了，拿着小马扎围坐在一起。副班长曹建新也说，连队类似这样的情况有四五个，有的家庭本来就困难，有的是因为疾病拖垮了。还说：他们家也是的，因为在山里，交通不便，再加上田少，人口多，以前是全靠父亲出去打工养活一家人，现在父亲老了，又有了病，干不动了，一个妹妹学业上不上成了。连长杨程宇组织全连干部战士捐了几次款，也向营、团里反映。要不是连支部，要不是部队，妹妹只能辍学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也十分难受，看着这些十多岁和二十出头的孩子们，心里一阵酸楚和不安。下午，又是连绵阴雨，我找到在其他连队当兵锻炼的四位军区机关干部，说了四连的情况，大家一致同意，每人捐五百，给连队里特别困难的战士。但为了不惊动连队领导，我把钱交给了班长赖金平，让他分给家庭有困难的战士。可没想到的是，赖金平竟然向杨程宇连长报告了此事。晚上，杨程宇让赖金平把我叫到他房间。坐下来，杨程宇咧着嘴笑了一下，说：你们做得好，但我个人不支持。我正觉得这事一旦让连里知道，就有了沽名钓誉的嫌疑，脸很红。听了杨程宇的这话，有点诧异。杨程宇说：你别误会，我老是觉得，我是连长，他们是我的兄弟，我的战士们，我帮他们是责任，是义务，是兄弟战友情谊，让军区机关的领导也这样做，我这个连长有点羞愧，或者叫丢份。我一听，心中释然，很快理解了杨程宇刚才那一番话的本意。

后来又聊到他个人。杨程宇告诉我：他原先在云南某部服役，后来考上北京防化指挥学院，2003年7月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团。先是在某营某连当排长，后任副连长。2008年夏天，他恋爱，对象是老家湖南溆浦县国土局的仲秋雯。杨程宇说，在此之前，亲戚朋友给他介绍了两个女孩子，都是溆浦的，但都是一见面就吹了。女方的理由很简单，当兵的一年半载回不了家，相当于守活寡。

和仲秋雯见面，杨程宇是抱着试试的心理。可没想到，俩人一见面就有了感觉，半个月后，就有点如漆似胶了。“杨程宇说：“你说的对。我们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不过，是她来部队的，家里没一个人陪着，她请假，一个人跑到眉山，我们俩就领了证，举办了婚礼。”我说：“多好的妻子啊！”杨程宇说：“就是的！是好妻子，可是我做得不好。第一次怀孕，她洗衣服闪了一下，流产了，也没给我说，我休假回家，才知道！”

我说：“你应当多回去看看的，或者让她来。”杨程宇脸色暗淡了一下，看了一眼已经漆黑的窗外。说：“一百多号人呢，哪个有事都是我的事儿，哪个不好都是我没有尽到责任。不瞒你说，这几年休假没超过二十天的，说的是一个多月，算路途四十五天，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每次都是电话召回！妻子生孩子的时候，我没回去，半个月后，我才回去看她和孩子，待了半个月，回来参加某项跨区演习任务。”

说到这里，杨程宇眼眶有些潮湿。我能理解他心中委屈和无奈，但绝不是抵触或者埋怨。因为，演习演练这样的任务，连长不仅是分队指挥者和组织者，且还要对全连官兵安全负责。我说：“连长就是管家婆，大小事都得操心，还要亲自动手。要不然，让你妻子休假带孩子来部队住几天也好的。”杨程宇说：“到部队，连队就是家了，家属来，有时候也是干扰。”

杨程宇这句话说得有点重，但是，我能理解他所说的“干扰”一词的含义。

到第三天，团里组织拉练，我虽然参军多年，但一次都没真正地拉过练，想去。结果呢，又怕去了拖连队后腿，毕竟再不是十几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两天后，我们在大门口迎接拉练部队回来。在一行行汗流浃背，且背着枪支弹药、行军用具疾行的战士当中，我的眼睛在急切地寻找步兵四连的兄弟们，先是看到班长赖金平，紧接着看到杨程宇。战士们一个个面色黑红，背负沉重，但他们的神情和步态似乎不乱，整齐地敲着新铺修成的水泥路面。我们向他们敬礼，他们边走边还礼，杨程宇咧着嘴，笑着，又向我点点头。

拉练第二天，连队组织正常的训练。我以前在空军部队，对步兵的训练不是很了解，就央求班长赖金平带我去。赖金平好像请示了杨程宇。刚吃过早饭，杨程宇说：“你去体验一下我们步兵连的训练生活吧。”我连忙应是。这时候，战士们已经把武器枪支拿了出来，放在院子里擦拭完毕，排列成行。我看到那些兵器，冲锋、狙击、火箭，在微薄的日光下，像是一群沉睡的婴儿。全连集合哨后，一阵纷沓之声，几乎是眨眼之间，就集合完毕。副连长报告后，杨程宇走到队列中间，大声下达训练任务。

我夹在队伍中间，跟着大家一起唱歌。歌声在微微发热的上午，响彻营区乃至周边阔大的油菜花地。到训练场，已经有连队在训练了，有的沿边奔跑，像风一样。杨程宇下达了训练科目后，全连分班散开。他们教我班作战动作，在其中，我就像个孩子一样，笨拙而无所适从，而那些战士，则是轻车熟路，不论是卧倒，还是前进，准备射击，还是掩护和交替行进，动作都非常准确和优美。这情景，让我想起许多战场情景，耳边似乎有枪炮声传来。

临走前一晚，和杨程宇聊了很多，这个不善言辞的军人，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往外倾倒，但总是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但也知道他所做的那些事儿。他带的连队连续两年被评为军事训练一级单位，个人先后两次荣立三等功。杨程宇说：“这些荣誉根本算不了什么，相对于一个连队的好坏，战斗力强弱，连长是有着直接作用和责任的。凝兵心，聚兵志，平时要过硬，上阵要打胜，这才是终极目标。”听了他的话，我觉得自己的鲜血也有了沸腾的意愿。和大家告别时，杨程宇站在前面，握着我的手，用眼睛看了看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用力抱了一下他。 [ 本帖最后由 杨献平111 于 2012-6-12 17:4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