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的河塘
2021-12-28抒情散文剑鸿
剑鸿我以为我忘记了家乡的那几口河塘。梅雨纷纷又来的时候,我发现,这只是一种粗疏导致的错觉,它们在我的记忆里暂时睡着了,睡在如烟一样的时光里,睡在父母的乡村怀抱里。出现这样的错觉,不仅仅因为时空意义上的别离与疏远,更主要的是,精神和记忆成天被……
剑鸿
我以为我忘记了家乡的那几口河塘。梅雨纷纷又来的时候,我发现,这只是一种粗疏导致的错觉,它们在我的记忆里暂时睡着了,睡在如烟一样的时光里,睡在父母的乡村怀抱里。
出现这样的错觉,不仅仅因为时空意义上的别离与疏远,更主要的是,精神和记忆成天被繁杂的城市影像、被刺促不休的忙碌所覆盖所篡改。另外,那几口水塘的确很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简直不值一提。在南方的乡村,这样的河塘像星星像棋子一样到处都是,其实更像城里下雨时随便就可以打湿皮鞋的几处水洼。它们通常只有亩许大小,几丈见方。炎炎夏日的河塘里,一颗乌黑的头从这边厢镜子般的河面沉下去,几秒钟后可以从对岸的草丛中冒出来,惊得悠游的鸭群嘎嘎乱叫,伸长脖子张开翅膀在水面乱窜。虽然我曾经在其中一个河塘里几乎淹死,却仍然觉得它们亲切,比之其他宏伟的事物更能镇定安神。
离开水塘的日子,我偶尔远涉江湖,见过那条外号叫龙的长江,邂逅过号称祖国第一淡水湖的鄱阳湖,也专门拜访过烟波浩渺的大海一隅。站在它们的脚踝上,“伟岸”这个词语显示出真实的形体,江河湖海们心胸宽广,头与天齐,光照日月,气势磅礴,叫人自惭形秽。我混在很多干涩而虚弱的声音里,对着它们叫喊,跳跃,欢笑,满怀欣喜,眼里沁出泪珠也浑然不绝。然后,我又回到城市,囚在孤岛一样的楼里,每天送走一些对于波涛的怀念,每天消耗一点浪花给予的蕴藉和热情。很多时候,我只能远望长空,俯瞰街道,把低处的一切当作汪洋来想象和玩味。和家乡的河塘比起来,城市的街衢更像一条条深广的河流。流萤一样的车龙擅长击碎暗夜的梦境,长于惊扰疲惫孤独的身影。
五月份,梅雨的帘幕从云端垂下来,不分昼夜,撩不开,也吹不散。它们遮住了遥望的双眼。城市的边缘,向着旷野的方向,一派迷蒙。漫漶的水意汹涌而来,大海般的浩瀚打湿我的眼睛。我重又看见家乡水塘在春天理妆的样子:她的身躯一天比一天丰满,凹凸有致,一袭绿色的皱褶长裙,拖满故乡的土地。她的眼波被烟雨淘洗得日渐清亮,亮得能点亮每家每户桌台上油腻腻的煤油灯,能照见笨重生活里的幽暗。芦苇和水草是河塘的最亲昵者,为了取得她的青睐,近乎疯狂地生长,几天之内就将稚嫩的腰肢献给春风,冒充起明眸之畔的睫毛。午后,青蛙和虫子联合举办的音乐会,在河塘四周开场,田野、村庄、沟坎仿佛天然的音箱,天籁之音爬满每一寸乡土的肌肤,直上云霄。多年之后,我在稀疏的音乐记忆中找到它们理想的命名:《万物生》,抑或《神秘园之歌》。
河塘的丰盈,是从屋檐下的水滴开始的。坐在梅雨封锁的老屋里,天地有些灰暗,也有些清冷,万物都在静谧地孕育。唯有锯齿般的瓦楞下,一天到晚都挂满水线,淅淅沥沥,如丝如缕,溅落在爬满青苔的石子上,溅落在新箍的洗衣盆里,溅落在寻食的鸡鸭脖颈里,大地上慢慢蒸腾起纱帐似的雨雾,混合着声声犬吠,席卷着缕缕炊烟,将整个世界浸染地如同水墨一般。清凉的雨水,被女人们用盆子接住,清洗衣物;被植物的根系大口吮吸,以繁茂枝叶。田野更是张开辽阔的怀抱,酝酿乳汁,以供养万物。雨水从巷子和田野里开始集聚,沿着墙角、田坎、草地,或欢笑歌吟,或潜踪匿行,一路向着河塘涌去。小孩子在它们途经的流域用泥巴筑起长堤,用赤脚排成栏杆,试图挡住雨水的脚步。或者,放一只小小的纸船,希望它长久地驶向一个不确切的远方去。
河塘,从小就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水到渠成,百川归海。
春天初生未经世事的鱼儿,肯定以为丰满了的河塘就是海洋。海阔凭鱼跃。所以,它们也和孟浪的少年一样,不畏前途艰险,春天启程,在沟渠中摇摆着光亮的鳞片当做旗帜,逆流而上,想象一场万水千山纵横的流浪。这正中了勤快的父亲们的心意,他们虽然白天要忙着整理田垄,忙着给庄稼施肥,看上去面无表情,却早已窥见鱼阵的背影,早已心生妙计,深谙地形,预谋了一场收获。夜晚来临,他们背上鱼篓,支上渔网,带上欢呼雀跃的孩子,提着手电筒,来到河塘附近的田地里捕鱼。迷迷糊糊的鱼在草泥里慌忙逃窜,在脚板底下挣扎,在网兜里跳跃,无计可施。对鱼儿来说,孟浪的旅行,让它们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对我们来说,手电筒在月光地里挖出的一抹光亮,还有那抹光亮下的忙碌和欢喜,追逐和乐趣,却照彻了乡村的夜晚,也照彻了童年。
和我同村又同班的女孩在河塘里消失之前,我完全没有对河塘产生敬畏感。她双手扶着一个脸盆游到深水处,人沉下去了,脸盆还在河面打转。河边的恐惧维持了一个夏天,河水涨落几次后,她的名字逐渐被人们淡忘。在我开始怀念这些河塘之前,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它们对于乡村生活的意义。在我的印象里,河塘充其量只是男人们涮洗粪桶的地方,是老人们踩在青石板上呱唧呱唧搓脚的地方,是黄牛低头饮水又抬头张望的地方,是女人们用木槌捣洗衣物听槌声回响的地方。青春的时候,它们也成为我漫步遐思和幻想爱情的场所。有时,也是人们清洗去世老人床具的地方。逝者生前用过的竹床,泡在河水里,被我想象成污秽之物。它们像破烂的舟船泊在废弃的码头,打满问号和感叹号。
母亲比我更敬畏河塘。她的敬畏源自于她对鬼神的恐惧。她相信河塘里有一种手长力气大的神秘落水鬼,能从水下抓住人的双脚,将八字不好的人拖到另一个世界去受苦。所以,当我从河塘中捡回一条命的时候,母亲认为我在与落水鬼的斗争中赢得了胜利,并在河边放了一挂爆竹。惊魂不定的我将这种仪式理解为母亲对我胜利的庆祝,对手下留情的落水鬼的感激和祭拜。我开始对一种名为命运的事物开始感兴趣,经常想,那些消失在河塘里的伙伴,如果没有在与落水鬼的斗争中落败,可能和我现在一样,被乡间小路送向远方的城市,又被它们带着还乡,而我那次如果没有从河塘里爬起来,现在也很可能早被人们遗忘。然而,当河塘被四季消耗干净,现出龟裂的河床时,落水鬼不知所踪。
在这个梅雨纷纷的季节里,与河塘有关的往事,伴着河塘,一齐在我的记忆里苏醒,让我再次感到了“梅雨”这个词所释放的阵阵泥土的腥气,它和“河塘”这两个字所氤氲而起的水汽交融,顺着记忆漫延到我的心里,令我重新获得一丝遥远、清凉而醇厚的回味。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4-5-8 11:49 编辑 ]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