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地上行走

在雪地上行走
紧跟着小寒的脚步，一场大雪汹涌而至，大地又向寂静深处延伸了三寸。

万物蓦然矮了下来，于沉默中低着头，仿佛在努力记忆起什么。天神慈悲，他实在不忍心看着众多树儿们穷得赤身裸体，有负于他们曾经的绿荫和清风，便赏赐下大量的白银和玉片，让它们也珠光宝气，享受起了荣华富贵。

路潜伏进雪地，宛如嫩白的草根蛰伏进梦中。到处是洁白的脚印，连身穿黑衣的人也渐渐变白。两只雪白的鸽子飞过来，黄昏顺着它们的翅膀静静落下，瓦楞上留下了橙色的擦痕。风融化了，天地之间汹涌澎湃的冷，一把抓住了骨头使劲摇晃，无赖似的索要着热量和绿叶，表面却又不动声色，沉默哑然。也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有人竟然把那两只白鸽子当成了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今夜他想和月光一起穿上它，带着郁郁寡欢的河流，去游览梦中的天堂。

突然想起夏天消逝的露珠。原来，这些透明的小生灵儿是被太阳的马车悄悄运走，在天庭储藏了起来。现在，它们纷纷变成了幼小的花蕾，争先恐后开放成了漫天遍野的雪花，把我们一下子带进了温暖纯洁的回忆中，久久不可自拔。我不知那烁烁的亮光，究竟是来自于这花朵的本身，还是来自于花朵浅薄的香气。我只知道，在这用光砌成的时空中，就连冷酷的寒夜也比往日温情了许多。它不仅颜色变浅，而且还朦朦胧胧地荡漾着黎明的光波，一点也没有黑夜的恐怖，散发着生命无比的清新和靓丽。

月亮升起来了，一弯清辉垂下无数光的瀑布。这些柔滑的瀑布，虽然落地无声，却又清晰闪烁出一条条清溪潺潺流动的影子。静观片刻，你会发现仿佛那潋滟的光波就是“哗哗”的水响，那洁白的雪地就是纯净的河床。在月光与雪光相溶的刹那间，你仿佛可以看见月光的裸足踩过泉水而溅起的水花，听见一群仙女在雪地上奔跑散发出的欢笑。你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原来冷也有如此光亮的色彩，也有如此美丽的声音。此时的天地间，仿佛无数的童话，一刹间全部都被一只只白鹭的尖喙啄破了，正在向外面汩汩流淌着明亮神秘的汁水。墙角一丛红梅的旁边，那个微笑的雪孩子早搬进了月光砌成的宫殿里。此刻，他正驾起梦的马车，准备带着白日里的伙伴，一起去欣赏他给白杨制做的珍珠王冠，他给灰姑娘制作的水晶玉鞋。

“我边写边想/我没有模仿过谁/如果在我身上出现过谁的影子/那么，只是/ 我的生活晚来了几年”忽然想起车前子《一首诗》中这几句话。现在，和月光一起徜徉在雪夜，我心里竟然滋生出一种遥远的负罪感，觉得自己的心情是在抄袭几千年前的张若虚。或者说，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的意象正被自己一个个分解开来，正重新组合成新的诗句。只是，他是在江边看月，而我是在广袤的淮北平原上罢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诗人穿透岁月的句子早已把晚来的我和生活包容进去，形成了一条幽幽的时光隧道，就像是河流漩涡所形成的银亮空心轴儿，正将我毫不犹豫地旋吸进去。

许是受到了月光的感染，雪地上树的影子也呈浅浅的灰白，宛如宣纸上淡淡的墨痕。即便是月光将其画在了墙上，呈现地依然是模糊不清的微微暗下去的水印儿。想起夏夜里墙上晃动着的树枝的黑影，以及树叶上明明灭灭的虫鸣，眼前的一切蓦然又向低处寂静了下去。从喧哗的夏季到这荒凉的冬天，时光的大手只是那么轻轻一挥，一面热闹欢歌的墙壁立马就变成了一个固执的老人，浑身浸透了沧桑，任凭我和月光多次叩问，却哑然若石，再也不向我提起夏日里发生的丝毫信息，只留下一张斑驳的脸，将雪地上反射过来的月光凄美地弹射回去，发出一丝悠长的叹息。

前面是淮河大坝，月光下大坝像是条白色蟒蛇从远处徐徐游来，而后又骤然一个节奏地凝固在那儿。坝坡上的雪分布得并不均匀，有的地方积雪如梁，有的地方积雪似丘，有的地方还裸露着地皮儿呢。再看那些雪堆，大大小小排列得错落有致，却又于纷乱之中互相联系，浑然天成，囫囵囵得就是那么一片，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片自然的群山沟壑。风走过的地方，平坦处若波浪凝然，半圆交叠；成山梁状的，其坡式缓缓而上，背却如刀似刃。月光跋涉在这些凹凸不平的雪峰上，留下了一波一波的银坎，偶尔还晕染出星星一样的晶光，乍长乍短，神秘莫测。站在大坝上，遥望被雪镶嵌的淮河，眼前不由一亮。那淮河一改白日里的铁青，微波荡漾着月光，闪闪烁烁，仿佛是千万条鱼儿一刹那翻来覆去。整个河床看上去，又像是一个长长的盘子里盛满了跳动不已的珍珠。月光捋起洁白的纱裙，裸足踏波而歌，随着脉脉的流水私奔而去……我想到了大海，想到大海中鲜红的太阳，想到了水晶宫里月光和流水华贵的婚床。一股柔情缱绻上来，让我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初恋，想起了爱人脸颊上那一抹醉人的羞红。

回到家里，站在阳台上，回看走过的路途。我的脚印是白的，里面汪着月光是白的，空中堆放的像草垛一样的寒气是白的，我和月光走过的空间也是白的。在这清寒的纯洁中，只有墙角的那丛梅花是红的，只有我敲击着夜色的心是红的。带着清白的世界和一身的寒意，我坦然睡去,只留下梅花向月光喷洒着暗香，只留下月光洗濯后的心灵，向着梦境泵去朝霞一样鲜红的血浆。

[ 本帖最后由 李星涛 于 2011-12-21 08:3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