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武志强 　　 12岁那年，村里的孩子们玩一种游戏，就是捉迷藏，一个孩子藏起来让别的孩子找，找见了，这藏着的孩子就输了，找到的一方就赢了。那个黄昏，藏起来的孩子是我，我把自己藏在一个废弃的院落里极隐蔽的一角，我蹲下身子，把身体缩成一团，然后竖起耳朵听，听伙伴们四处寻找我的声音，听外面一点点的动静，我似乎听到了一些，我更是大气不出一声，害怕他们发现我。而只要他们找不到我，我心里就是自得的。那是我渴望着赢，而不是输。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还藏在那里，四周却没了动静，只有冷风吹动旁边秸秆的声响。他们怎么还不来找我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呢？天上的星星都出现了。我一个人躲在这里，心里开始发毛，感到周围阴影里的恐惧。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我的身体在寒冷和恐惧中，村子里死一般静寂。我终于耐不住了，从我藏着的地方走出来，两腿因为蹲的太久，都已发麻，很是酸痛。当我趔趄着脚步走到街上时，街上却没有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一盏灯火，只有头顶的星光无声的冷漠，射下一道道寒光。我开始不再挂念我的伙伴们，忘记了我们是在进行一场游戏，心里怨恨起他们来，原来他们见天色已晚，都已经各自回家，不再寻找我，呼喊我，呼喊我出来，呼喊着：“我们发现你了，你就在那里，快出来吧。”他们没有这样再呼喊，他们在无声无息中就放弃了这场游戏，独把我一个人留在那个寒气逼人的墙角里。
　　我心里堆积的不满和恐惧，让我想大声喊出点什么，我害怕被遗忘，被伙伴们遗忘，被村子遗忘，被世界遗忘。于是在冷漠的星光下，在瑟瑟的寒风中，我站在村街上大声喊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我像是在对一片寂静，一片黑暗，一片虚无，一片死地喊着。就是没有一点回应，我也要这样喊着。我就这样喊着，直到喊的嘶哑了我的喉咙，再也喊不出来。 　　多少年后，在我作为一个中年人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仍不免为自己的孤单而感觉悲凉，为自己的无端遭到遗弃而觉得绝望。“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无言独上高楼，我似乎已经这样喊出了，因为我听到了，我真切听到了自己心底的一片呼声，但依旧世界空旷无边，没有回音，冷漠的可以。 　　当年我就是这样痛彻心肺地喊着，希望有人能注意到我的存在，希望有一双温暖的手能向我伸过来，带我到一个有人群有光明的地方。城市夜晚的高楼上，远望城廓寂寥，边疆隐伏，一切都若隐若现，在一种模糊不清中，12岁时心底里的那种孤单、凄凉感又浮现出来，眼睛里顿时一派苍苍茫茫，自觉是在非人间。门子一天都没响，一月都没响，一年都没响，没有人来寻找，没有人来光顾，我的生活是这样清寂，成为一个不被世界所需要的人。 　　只有冷月在上，把它清冷的银辉洒下，洒在大地上，洒在大地上的一切事物上。就像12岁那夜晚升起的月亮，月亮下的村子死去了一般，没有一点声音，听不到一声鸡鸣，听不到一声狗叫。也看不到一星的灯火，我独自踉踉跄跄的迈步向前，去寻找家的方向。一个人精神的发育与成长从他的12岁时就开始起步了，呈现出朦胧的形态，以后在他壮大了的人生图景中，仍旧能够找到12岁的影子，且这种影响是潜滋慢长的，是影响深远的。现在我一回头就能看见那个12岁时的我，就能看见12岁时的那场迷藏，看见我单薄的身影站在村街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心中的无望浪涛一样涌起，一阵一阵的要吞没了我。 　　走在城市的街上，走在人流里，我仍想忍不住的喊出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但我没敢这样去喊出来，我怕人们会目视我为一个疯子，一个神经有问题的人。所以我隐忍着，保持沉默着，把内心的冲动一次次按压下来。看上去神情疲惫，一脸憔悴。在别人眼里，我或许就是一个生活的幸福和满足的人，但我的内心里却不是这样，常常苦着，总觉得在身后丢失了什么，又寻找不回来。 　　一个人成长中内心里形成的荒凉不是说消除就能消除的，在我的心灵世界已有一片广大的荒原，我上面就站着我一个人，面对着苍茫的暮色，但我又不知道自己向前走是走向何处，我已迷失，变得没有了目的。我在这里，但我又常常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我感觉不到安稳，不知道把自己究竟安放在哪里才好。心灵里已没有了从前的想法，好像自己不再是自己，好像是换了一个人，常常要用一种陌生的眼光回过头来打量自己，问着：“你是谁？来自何方？这是要去向哪里？”人生的迷惑不是少了，而是多了。正因为多了，我才不愿意再去多想，大脑木木的常常什么都不想，我开始变得发呆，一呆就是好久，盯着一片天空，一棵树，或者是什么都没有的地面，一望就是好久，别人还以为我就怎么了呢，是在找什么，可是顺着我目光的方向什么都没有啊。于是便摇摇头，转身而去，留下一声叹息。 　　我怎么了呢？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漫长的时日中，几十年的光阴就这样流过去了，感觉像杯白开水，没啥滋味。只是我身体的变化明显，觉得无力了，干什么都没劲了，有时就浑浑噩噩一天。我是变了，变得都不认识自己了。思想也在一种日久年深的沉淀中开始腐朽，停滞不前了，开始衰落，没有什么新鲜的想法了，没有什么新东西了。不再去追求人所向往的东西了，因为我看上去也没什么向往了。至于希望，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倒是喜欢一年年草木的心态，生了枯，枯了又生，你能说那些草木就有什么希望吗？它们只不过是自然的要生，自然的要走向枯。 　　我也会这样自然的往前走，走到哪里算哪里，走到什么地方就看什么地方的风景。不会那样急切的呼喊了，“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你们快来找我啊。”不会像12岁时那样去呼喊了，即使是在无人的地方，即使无人光顾，倍感冷落，也不会那样急切呼喊了。不论是在城市，还是村子，已是中年的我不会那样去呼喊了。不想惊动谁了，不想因为自己的声音去打扰谁惊动谁了，只想默默地生存，一个日子过完，接着过随后而来的另一个日子。只要活着，日子就总是要过下去的，当作一种承诺。 　　人生有太多的迷藏，我不可能一一都去解透，12岁不能明白的，现在也不能明白。如果说12岁还只是一场捉迷藏的游戏，那么四十后才明白以后人生中的游戏往往更可怕，更残酷，更能让你处境艰难，且一切不可更改。人是在无助中，才学会坚强的。现实的无情教会了我，让我选择沉默和忍受。喊着我在这里，那是担心人们忘记了自己，现在我是学着自己忘记自己。每一分钟，每一天都是新的，过去的都可以归零，一切都可以从零开始。以游戏来开场的，也必将以游戏来终结。人生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顺其自然，接受天命，却又不忘在人事上尽一份自己的力量，以便最后能成全自己。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他们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村子这样荒寂？没有一丝回应。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为什么偏偏是我？他们都走远了，独把我留下。那个冷风瑟瑟的乡村夜晚，少年嗓音里略带一丝凄凉的喊声犹在耳边，而无情岁月已经走远，人事沧桑，已经开始衰老。我在沉默中抚平12岁少年心底的一道伤口，抹去他眼角渗出的一滴泪珠。在天边出现的星月之下，在大地初生的霜露中，为少年默默送行，看他走上归途，寻找到回家的路，推开自家的门。然后，我也将默默转身，带着我的身影，在冷清的天地里，去走我自己的路，去寻找我的归途。 [ 本帖最后由 wzq3316 于 2011-5-11 11:5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