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

萤火虫

萤火虫在静谧的夜里很轻盈地就划过来了。它的亮光很小，在都市霓虹灯的闪烁里显得有些微不足道。我仿佛嗅到了它身上带着淡淡的稻花香，还有潮湿的泥土气息。那时我正坐在城市一隅的窗口毫无目地张望着。我常将自己当成一只游逸在都市里的萤火虫，我不明白自己想要寻找什么，但我相信它们一定是在有目的地寻找，或是寻找那曾经遗失在乡村的梦，或是那首曾经早已被我唱熟的歌谣：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

萤火虫的飘逸，只是在夜幕的一刹那，就像黑暗中忽然被擦亮的火柴，带着磷的气息，一闪而过。我听见邻家的孩子跳着脚地大叫：看啊，那是什么？那微微亮光的出现是足以令他们兴奋，就像当初的我，面对夜空中飘逸闪烁着的萤火虫一样兴奋得手舞足蹈。我讲起童年里的萤火虫如何成群结队地穿行在我所在的村庄，邻家的孩子就像听童话书里的天方夜谭，他们不明白这样的小虫子何以就能从屁股里发出亮光，就像蛐蛐或蟋蟀何以在自己的世界里嚯嚯嚯地歌唱。

我引着邻家的孩子走了很长一段路程，想要去夜幕下的郊区寻找渴望中的萤火虫。天气有些闷热，人也有着说不出的烦燥。这让我回想起童年，那时的夏夜是凉爽的，河风呼呼地吹，有风的地方不易看见它们的影子，它们轻盈的身子很容易被河风刮跑；坟地里的萤火虫很多，但那地方冷不丁就会窜出一团鬼火，忽悠悠地飘着，很是骇人；也不敢去田埂，怕忽然窜出一条滑溜溜的蛇来，被惊得一不小心掉进秧田里……

萤火虫的亮光在我幻觉里闪烁不定，时而在故乡门前的大路上游逸，时而从我所在的城市窗前穿行。我待在蜗居里，听见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清一色的童声：有乞讨的，还有卖冰棍儿的，有卖花的，如果你去天桥，随时还会碰上送外卖的……他们小小的身影，随着涌动的人群，卑微着，渺小着，甚至有些微不足道。

我终于没能寻找到我想要寻找的萤火虫。我记忆里的萤火虫只在夜深人静的窗行一闪而过，如镁光灯一闪，就闪现出我童年伙伴的影子。他叫仔星，或许正夹杂在窗外的那些喧嚷里吧，仔星总是满面泪痕的，不用说就知道，一定是又挨了后娘的揍了。仔星不记得自己的亲娘长什么样子，我也不记得。只知他娘刚生下他就去世了，有说是难产，有说是自杀。这是两个不同的死亡方式，当然，说难产要好听一些，自杀是要有理由的。

仔星爹一脸和善，他好象并没跟人吵过架。但仔星的娘亲并不喜欢他，她的心里好象装着另一个男人，那男人也曾经爱过她，但却不能娶她。我在村庄穿行玩耍的时候，常听到仔星的哭声，和他后娘尖利的叫骂声。仔星那时也不争气，总尿床，许多个夜晚，他吓得整宿整宿都不敢合眼，他家只有那么一张大床，他总是在一片温热的尿骚味里，被后娘一脚踹下床去。

据说玩火容易引起尿床，我那时与星仔的口袋里总揣着火柴，去芦苇荡里生火造野炊。仔星问我：一样的玩火，为什么你却很少尿床？我不知怎么回答他，只告诫他以后不要再随便玩火了，晚上也不再多吃稀饭，也不要早睡，反正这样的夏夜闲着也是闲着，我答应陪他在村口悠荡，随便捉萤火虫装口袋里玩。

仔星依然尿他的床，被后娘揍得怕了，去了他姥姥家。姥姥将烙熟的死面饼垫在他屁股下，次日清晨将那沾了尿液的面饼让他吃，说是能够治他的尿床病。仔星的姥姥不明白，有些病是无法医治的，比如说心病。大家心里都清楚，仔星总挨训斥不仅仅是因为他尿床的原因，就连他吃饭发出的呼噜声，后娘也是要大声训斥的，骂他是饿死鬼投胎，有娘生没娘管的野杂种……

都说仔星不是他爹亲生的，因为仔星长得不像他爹；都说仔星是她娘跟那个相好的野男人一起造下的种，因为仔星长得跟那个男人很像。有一次我跟仔星说：你去找你亲爹吧！我这样说的时候，并没在意他脸上有什么变化。我看不过仔星爹的窝囊相，仔星挨打受骂，他眼睁睁看着，不管不顾，仿佛一切都跟他不相干似的

有多长时间没看到仔星了，我掰着指头算算，已经记不清具体日子了。自那个夜晚他捉了半玻璃瓶萤火虫送给我后，就彻底从我视线里消失了。从此，我所在的村庄，和村庄的那条大路上，不再晃动仔星小小的身影。那天晚上，仔星破天荒吃了一顿饱饭，他拍着鼓囊囊的肚皮，大摇大摆地跟我说，他要去外面闯世界去了！

仔星走了，有人说他顺着那条大路一直朝前走，走乡串户靠乞讨过日子；有人看见他肩上挂着一个冰棒箱，大着嗓门地叫着卖冰棍儿；我姐姐出嫁的前天去花市买花，看见他胳膊上挽着一个花篮，见人就推销篮子里的鲜花；还有一个去城里干建筑的，说有一次在天桥，还买了仔星推销的一个盒饭……

那半瓶的萤火虫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闪烁着，我一直在梦里将它们放飞，让它们去寻找我童年的伙伴仔星，我想让它们去看看，那些人潮涌动的人流里，哪一个是我想要寻找的仔星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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